甘孜日报 2018年05月22日
◎嘎子
这几天,我都要活动活动腰身,踢踢腿,甩甩胳膊。我没感觉哪里有不舒服或疼痛。我以为自已的伤好完了,老阿洼却说,还早还早。我就是用了香巴拉的药,那也不是神仙妙药,我伤得那么重,不会好得那么快的。
他说:“我们香巴拉的医术,只是把你骨头碎块粘合起来了,可要长牢固,还得靠你自已的身体机能自已生长。”他说,我整个身体都像是七拼八接的碎片,立在那儿是个好好的人,但还是破的碎的,活动大了,力气费多了,又会哗啦成碎片的。那时,就是天王老子下凡来,也没法子医治了。
他这么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问潮湿的石头屋子内了,感觉身体内的每一块骨头碎片都长满了锈,痒得难受极了。
当然,老阿洼仍然让我看冰墙上那个与风雪搏斗的牧牛部落,风声哗哗啦啦地把世界撕成的雪片,部落的人与畜群与风雪搅成了一团。我都看得疲倦了,半闭着眼睛,心却朝梦里飞去。
梦,仍然在战场里飞扬,到处是炮弹炸开的碎片,雪花样漫天飞扬的碎片……
那天,老阿洼抱来一个木箱子,放在我的身旁说:“我与香巴拉的医师谈了你的伤。他说,只有这个才能治好你的伤病。”
我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红红绿绿的彩色硬纸片。我的手在里面翻动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些拼图片。我小时候最爱玩拼图片,常与兄弟姐妹们比赛拼图,我们凭感觉抢着拼,我就像天生有灵感似的,总是第一个拼好图片。我看着碎片时,心里就有一幅完整的图画生成了。不是骑玉兔马舞大刀的关公,就是红脸黑脸玩铁锤的哼哈门神。
我把一箱碎片全倒在地上,翻看着那些碎片上的彩色,心里乱乱的。我拼了一会儿,拼出了一片蓝天,飘着几朵白云。可后来就啥也拼不出了,越拼越乱,我心也烦了,扔下手里的碎片,捂住有些晕的头,说想睡一会儿。
老阿洼说:“想睡,就去睡一会儿。”他又叫达瓦停下正在练习的钢琴曲,让我静悄悄地睡一会儿。
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又是残墙断壁和尸体的碎片,血腥味的焦土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此后几天,我再不想拼图了。
我与老阿洼都对着白光闪烁的冰墙,我开始为上面的画面而吸引,很像坐在上海百老汇大剧院看好莱坞大片。老阿洼不动气色地喝着碗里的老也喝不干的热茶,不时斜着眼睛偷看我。达瓦不常来,来时也是静悄悄的。 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那是阿洼部落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香巴拉人的眼睛每天都看着他们,那是神奇的眼睛,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任何人的任何事。
我的心却更加沉重,想问偷看别人的事,那不是侵犯人家的隐私,是最不道德的行为呀!我没说出口,因为我隐隐感觉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是香格里拉人不敢拿出来见阳光的阴谋。
达瓦却笑得很可爱,把我喝空的碗里斟满了雪白的鲜奶子。我嗅到股青草的香味。
在闪烁的冰墙上,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故事开始了……
一抹深黑的雾紧紧咬着神山岗嘎拉高昂的冰雪头颅。
暗黑的空中划过一条炫目的光,又隐没在更深更暗的夜色里。又一片闪亮,黑雾瘀血般地朝整个阴沉沉的天空浸染开来。
有人感到板结的草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场燥热的恶风暴,就被这一张一合的嘴吞没尽了。草地上所有的声响都吞没尽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
橐橐橐,一串细微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飘来,揉搓着板结的草地。渐渐,马蹄声沉重起来,把这片厚重的死寂撕开敲碎,朝孤立在尼曲河岸的那顶黑色牛毛帐篷响去。
帐篷在昏暗的天幕下,像一只沉睡的老鸹。
马蹄缠绵地绕着帐篷,橐橐橐,敲在碎石上,踩在枯草上,砸在死羊的腐肉上。门前一只牛犊样的花狗懒懒地抬头望了一眼,又懒惰地埋下头,伏在腿弯里。马蹄在门旁凝住了,很久很久,门内才吐出一丝浊重的叹息。
“我知道你会来。”嗓音沙哑苍老。
马背上一串浪笑,夹着咂舌的声音。花狗又抬起并没有,双眼涌出一层沾湿的东西。
“进门别弄熄我的灯。”
又一串荡笑,马背上跳下一个矮小的汉子,他埋下头捶打酸痛的腿,回头笑焦黄的牙齿,细长的眼角有一团红肿。他揉揉粗大的鼻孔,说:“该死的风。”
“风早停了。进门别弄熄我的灯!”
“老巫婆。”
汉子弯着指头,敲敲把喉头吼得喝喝响的狗脑袋,一把抓开了帐篷门的破毡片。屋内一片漆黑,没点灯。这瞎眼的老太婆是不用点灯的。守门花狗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喉头喝喝响着像在冒汽泡。
“去,别吓着我的客人!”黑暗里一串哈叱,狗老实地闭上了嘴。
“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火虎年冬天出生的。”
“哈哈,”老太婆颤颤地笑了,在黑暗里说:“你妈把你生在羊圈里,是我掐断的脐带。”
“别亵渎死去的亡灵!”
“呵哈,菩萨。”
“有没有酒?”
“在屋角,在老地方。”
“喝喝喝,”汉子笑得很怪,伸手在屋角胡乱地抓着。咣——,有东西撞倒了,掉在地上碎了。
“没眼珠的东西,这边来。”
“我找油灯。”
“外面很黑?”
“有团沉重的云。”
沉默。屋内暗黑得像个深深的地洞,只有浊重的喘息。汉子在喘息声里听出了恐惧。
“五十年了。那场灾难降临时就是这样,刮风、燥热,还有团厚厚的黑云。阿洼部落就是让那团黑云砸碎的。”
“没灯在哪儿?”汉子还在摸索。
“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女人,还有怀中的孩子。”
“油灯放到哪儿了?天!”又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碎了。
“我们就跟着那串狐狸脚印走。什么也不顾,往前走,走,让死亡紧紧跟在背后。当我们看见那条有火红长尾巴的狐狸时,死亡终于甩掉了。”
“牛皮筋一样的故事,我都听你嚼过上百次了。”汉子没找到油灯,有些气恼地靠着门柱。他渐渐适应了浓墨般的暗黑,看清了老太婆的身影,盘腿坐在一堆散发着奶腥味的破毡片上。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这瞎眼老太婆的模样。枯黄的脸,深暗的眼眶内让那些灰绿色的眼屎塞得满满的。半裸的上身,凋谢的乳房像软软的耷着的两张干羊皮。他听死去的母亲说过,这老太婆是部落里唯一经过那场灾难的人。
“看来,部落又得离开这片草场了,”老太婆叹息一声,说。
“阿洼的头牛恋圈,几十根鞭子都抽不走呀!”汉子有些气恨。
“别忘了,对饥饿的人,肉包子的诱惑胜过念百遍祈福经。”
“那老鬼,劝说他我嘴皮都磨破了,出血了!”
“喝喝喝,”老太婆笑得浑身都在颤,说:“次仁帕加,你这个只配跟着马屁股做买卖的商人。”
“油灯在哪儿呀?”汉子拼命地敲打火镰,飞溅的火星子一串串跳进了黑暗里,像扔进狂滔急流里的小石子,溅一丝水花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天阴沉得可怕。远处有一声细微的叹息忧忧怨怨地传过来,又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沉寂里。黑云低低压着地面,像趴伏在地上的猛兽,悄无声息地等待即将到来的一次次流血拼杀。
“喝喝喝,”老人又笑了,“我听见了,是它的呼唤。”
“谁?”
“阿哇部落的子孙们都该听它的呼唤。”
“谁?”
“红狐狸。”
“嗯。你是说,整个部落都该迁徙。”
“是红狐狸。”
次仁帕加感到眼心胀痛。牙根有个什么东西在咬。他努力想寻找老人说的那条红狐狸。狗蹲在暗处喘着粗气。远处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响,接着闪过一串红光,又熄灭了。牛羊就在此时开始躁动不安的,吵闹声震得帐篷船似的晃动起来。狗咬了几声,也扑进了暗夜里。次仁帕加又在四处摸索,他想会找到油灯的。
“ 止贡赞普时期,有只叫洛洛的头鹿让沼泽魔鬼莽让摄走了灵魂,要鹿群带进那片死亡的陷阱。那头叫加央的聪明公鹿在森林里叼来棵夺魂草献给洛洛,才救了整个鹿群……”
“这故事我听说过,”汉子有些急躁。
“松赞时期,有个牧羊部落,头人是个吃人肉的魔鬼化身……”
“这故事我也听说过。那个叫边巴的小伙子也用夺魂草救了整个部落,对吧。”
“喝喝喝。”
“嗨,你的油灯!”次仁帕加拼命敲打火镰,又忿忿地把铁火镰扔在地上。
“灯就在你身上。心里有灯自然明。”
次仁帕加的手让一只粗硬的手钳住了,他感觉到了那股腥味很重的喘息。老太婆木雕似粗硬的胸脯几乎要抵在他的脸颊上了,他脊背颤过一丝寒冷。
“把你的手摊开。”老太婆说。
他感觉到几根粗硬的手指牙齿般在他手心咬着,啃着,又凝住了。两只手掌胶一般粘在了一起,一只冰雪般寒冷,一只火炭似滚烫。两人都在浊重喘息,像爬了不少的山路。黑暗里,远远近近的狗在狂吠。他感到了心窝里那团肉在不安份地蹦跳,拼命地压住呼吸。老太婆抖颤着手指捏住了他的手掌,把三个小布包放在他的手心。
“这?”他捏着布包,放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有股刺鼻的香味。
“夺魂草!”老太婆从残缺的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又沉默地缩回了黑暗里。
“你叫我来,就为这个?”
老太婆没回答,连一声喘息也没有。黑暗还是黑暗,看不见任何影子。他怀疑是否存在这个老太婆。
“老巫婆,”他低声说,又把布包放到鼻尖上,使劲嗅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浓稠的黑雾里,有个汉子牵着马朝远处的牧村走去。周围如果有人的话,会看见他那双套在牛皮靴子里腿长短不齐,把矮小的身子支撑得摇摇晃晃。
他是个瘸子,次仁帕加是个猥猥琐琐的瘸子。
屋内黑暗处突然亮起一团红色的光芒,老太婆手里举起一盏点亮的酥油灯,又放在了桌子上。老太婆手指叉着乱篷篷的头发梳理了几下,又在脖子上来回搓着。头竟然掉了下来,原来是个面具。
在冰墙前看着这一切的我,惊得大叫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