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10月10日
◎林颐
他从凤凰来,从凤凰出走。沈从文对生命形式的不满足,让他永远在路上。他写下无数的文字,讲述许多的故事,从创作初期的混沌渐渐走向澄明和深沉,他努力去参透所经遇的种种生命形式的丰富内涵,他拒绝写文章体现别人的世界观。这样看来,他实在还是“乡下人”呀。
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先生的《他从凤凰来:沈从文传》英文原作面世已逾三十年。该书原是在金介甫20世纪70年代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汇编,后又加进了金介甫在1980年访问沈从文之所得,成为沈从文研究的珍贵材料。在后来的岁月里,即使涌现了大量的沈从文传记,该书仍然以经典之姿位居前列。
当金介甫开始研究沈从文之时,这个名字非常冷寂,疏离在大众的视线之外。金介甫对沈从文产生兴趣,是因为他本身是个历史学家,对湘西的军阀割据史和苗族的山歌感兴趣。因此作为描写湘西风情的代表作家,沈从文进入了他的视界,这也决定了他的这部传记必然不仅是文学意义上的解读,而且是扣紧凤凰人文地域特色的一种样本观察。
沈从文曾经一再宣称,“我实在是个乡下人……”,他说“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的乡巴佬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与城里人截然不同的式样,保守,顽固,爱土地,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这种“乡下人”形象遍布沈从文的作品,也是他本人的性格底色。但事实上,经历新文化运动启蒙,后来成为现代文学创作者的沈从文,很难说他是乡下人,那么,这种自我角色认知如何贯穿他的创作和人生,让他建构独特的文学理念,从而成为“湘西世界”自觉的叙述者,并与都市生活保持一种“局外人”的审视呢?
基于研究初衷,《他从凤凰来》全书从凤凰特殊的地理环境切入。金介甫发挥了历史特长,梳理凤凰的建城史和苗、汉两族的杂居史,解释了湘西为何会成为沈从文笔下遗世独立的乐土之根源。有关沈从文的童年,主要结合《从文自传》。这部作品是沈从文对自己最初二十年的人生历程(从出生到离开湘西)的回顾记录,是沈从文所有创作的源头。金介甫从中抓取的主要是沈从文的逃学生活、乡间娱乐以及他对乡村手工艺品的喜爱,这些早期记忆造就了沈从文的乡下人本色,为他提供撰写所有作品取之不竭的细节。
由研究方向决定,金介甫所挖掘的材料,重心不在于文学成就的高低,而是主要看哪些作品更能反映作家的内心。所以,金介甫重视的文本主要是哪些呢?比如,《我的教育》。这篇是沈从文的青年行伍日记。最后归结为沈从文从军人生涯中得到了有朝气的、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比如,小说《棉鞋》。讲故事的人因为穿不起一双好鞋子,在大庭广众中丢了体面。从中可见沈从文的敏感与自卑。比如,《松子君》、公寓中》、《老实人》等讲述男青年在城市中的无所适从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有很强的自传性。这是沈从文的“北漂生涯”的反映。
金介甫的研究带有明显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方法论痕迹。他强调了沈从文作品中人物的精神病态,来自作家对城市环境完全陌生和他的怀乡病。通过《萧萧》、《三三》、《夫妇》等作品,他试图剖析沈从文压抑的欲念。沈从文在20世纪20年代进入中国文坛的时间,正巧是弗洛伊德学说引起中国文坛广泛关注的时间。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沈从文是否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不过,“将我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这是沈从文在《水云》一文中对自己创作《边城》的心理诠释,与弗洛伊德的名言,“梦是愿望的达成”,可谓异曲同工,两者或有暗合。
金介甫指出沈从文的创作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人物心理意识的流动和他主张性爱自由的态度都很现代,在此之后,研究转回了湘西,描述边区的爱情习俗。大量的苗民歌谣,还有沈从文收集或创作的小曲,这段材料很稀贵。联系沈从文几度为友人充当情书“枪手”的爱好,以及他本人后来借助情书成功追到张兆和的经历,金介甫的推论表明沈从文的写作有模仿西方的可能,但从根本上仍然是扎根湘西的乡土文学。这种湘西特色还表现在《龙珠》、《月下小景》等作品流露的神话学色彩和古老的民间习俗里。同时,金介甫指出,沈从文把乡下人写得过于理想化了,沈从文对乡下现实生活的改变其实很钝感,他关心的是田园生活中在人际关系上那种温馨的人伦。沈从文所塑造的“乡下人品格”在《边城》里尤为完美,人事与环境和谐统一,形成了一派牧歌的氛围。从文学承袭而言,沈从文的写作呈现自然主义,“湘西世界”是他所认为的更具有审美价值的世界。
对“乡下人品格”的热爱,让沈从文无法忍受城市生活。对于沈从文在30年代的生活,金介甫突出了他在教学上的不适应,他与丁玲等人的交往与恩怨,当时的海派文艺与文坛舌战,以及青岛期间的某场婚姻脱轨。《八骏图》是此阶段的重点分析文本。沈从文以高超的技法,精确且深刻的心理分析展示了都市高级知识分子的隐秘的性心理。30年代是沈从文创作的高峰期,也是沈从文个性张扬、恣肆挥洒的时期,他秉持着“乡下人”的审视态度,对都市投去了轻蔑的视线。然而,其实他自己已经渐渐向城里人靠拢,对丢失“原乡”的恐慌可能让他的态度反而显得更激烈。40年代,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有所停顿,但他仍然在努力,可惜《长河》终究未能成为浩阔的滔滔大流,沅水流域的龙舟比赛也日益萧条了,河边没有了翠翠的影子。1934—1946年的湘西,历史呈现动乱局面,世外桃源只存于文学。
他从凤凰来,从凤凰出走。沈从文对生命形式的不满足,让他永远在路上。他写下无数的文字,讲述许多的故事,从创作初期的混沌渐渐走向澄明和深沉,他努力去参透所经遇的种种生命形式的丰富内涵,他拒绝写文章体现别人的世界观。这样看来,他实在还是“乡下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