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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早晨

甘孜日报    2018年11月13日

        他有些气愤这飘不散的雪雾。就是这可恨的雾使阿洼人变懦弱了!他走了好几堆篝火,那些壮实得能一拳砸倒一头雄牛的汉子们,都苦着马熊一样的脸,以种种借口不去冰河探路。这些不死不活的人,好像不是在长途迁徙,是在冰河岸等着享受。

       瘸鬼帕迦埋头刮一根牛腿骨上残留的筋肉,火光烤红了他半个细长的身子。他吮吮骨缝,再也吮吸不出一丝油水了,气恼地把骨头扔到冰河,

狗在黑炭似的浓夜里时高时低地吠着。

       冰河横在前面,板着铁一般冷酷的面孔。雪风滑过冰面,铲起细粉似的冰屑,像隐身怪兽从冰面迅急跑过。

坐在篝火旁的人也感到了一种透骨的寒冷。困顿疲乏、饥饿惶惑就在火苗里窜动,部落没有了欢乐的笑声,连声咳嗽的声音都没有,寒冷的夜呀,窒息了部落的精髓和活力。

      “洛尔丹,洛尔丹!”

       帕迦高声喊着,癫狂的雪风把他嘶哑的喊声吞没得干干净净。他没听到一丝一毫的回声。

     “这狗吃骨头的东西是死了。一夜了,还没听见他的枪声。”

      牧牛人索南卡仰起头,火苗子燃到他毡片似的头发尖了。他手指掐灭了火苗,空气里飘散一股刺鼻的焦味。

      帕迦斜着眼睛看他,抿紧嘴唇笑了一声。脸膛阴沉下来了,看着茫茫荒野,严峻得有些吓人。

     “头人,我们不用过冰河,另找条路走吧。”索南卡说。

     “屁!”帕迦把牙缝里的筋屑吐出,他知道这漆黑的天地窒息了所有明亮的东西,只有心内圆睁的智慧眼是不会灭的。他的智慧眼有时也会像污泥浊水一样漆黑,但此时却水晶般的透明。

       又一个早晨到了。

      这个早晨同前一个早晨没什么两样,仍然是雪的天下、雾的天下、风的天下……

      雪雾搅成一团,在微风里缓缓流淌,浓稠得像快凝固的乳浆。部落醒来了,淡蓝色的炊烟渐渐散开来,饥饿的牲畜一声高一声低相互呼唤,在雪地里刨挖枯朽的荒草。

      帕迦推开老婆端来的飘着热气的早茶,活动活动僵硬的腿,就朝四周刚刚升起来炊烟走去。庞大的阿洼部落一到宿营地,就分散到一堆堆的篝火旁,一堆火聚拢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家庭。

     “喂,索南卡,拴住你那条害瘟的狗吧!”

     “让它咬吧。这老不死的畜牲,牙齿快掉光了。”

      索南卡拦住狂咬的狗,让帕迦在火堆旁坐下。他老婆桑吉卓玛蜷缩在毡片里,睁圆惺忪的眼睛,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他年老的父亲把羊皮火筒拉得卟卟响,两只眼睛内亮着淡淡的火苗,看着帕迦咧着嘴笑。

   “洛尔丹还没回来。”帕迦说。

    “他死了。”索南卡嚼着干肉。

    “不,这家伙死不了。”

   “死了,死了。可惜泽巴姆卦师不在。这个老巫婆会告诉你,洛尔丹此时正在寻找转世的门坎呢。哈,那流浪汉下一世只有变狗的命。”

    “他死不了。”

      帕迦沉默地望着毕毕剥剥燃烧的火。老人停下了皮火筒,给帕迦倒了一碗热茶,抬眼责怪地望着儿子。索南卡仍在啃肉,嘴唇上都是凝固的油。

    “索南卡,你敢不敢去冰河探路?”帕迦猛然抬头说。

    “我?”索南卡扔下嚼不烂的干肉,看着帕迦。

     “只有你去。你在冰河上追捕过羚羊。”

     “哈哈,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索南卡有些难过地望着缩在毡片中的老婆,一脸的苦像。“头人呀,我老婆快下崽了。还有我父亲,看看吧,他摔伤了腿。”

       老人一声不吭地撩起裤腿,有一块焦黑的血疤。

     “算了,算了。”帕迦把手中的一块干牛粪揉碎,又狠狠扔在雪地上。

       他有些气愤这飘不散的雪雾。就是这可恨的雾使阿洼人变懦弱了!他走了好几堆篝火,那些壮实得能一拳砸倒一头雄牛的汉子们,都苦着马熊一样的脸,以种种借口不去冰河探路。这些不死不活的人,好像不是在长途迁徙,是在冰河岸等着享受。屁!瞎了眼的人呀,阿洼人过不了河,等待他们的只有啃冰吃雪,让饿疯了的狼群赶来嚼啐他们的骨头。

      帕迦有些佩服洛尔丹了,那家伙才是真正的狼,阿洼人的种。

      他又暗暗为女儿伤心。她哭了一夜,天刚透明,就吵着要去寻找洛尔丹。唉,堂堂的阿洼小伙子们,怎么还不如一个弱小的女子。

      帕迦看见的维色家的篝火。

      那个熊一般壮实的小子,半裸身子,挥舞皮绳抽打拴在树桩上的马。他没理睬站在身后的帕迦,眼睛血红,边把皮绳抽得叭叭响,边默默诅咒着什么。

     漂亮的夏巴拉姆望了眼帕迦,有些害羞地低着头,拉起皮袍遮住让火烤烫的胸脯。

      帕迦望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心里涌出说不清的怪味。他轻咳一声,把嘴里嚼咬的东西吐在雪地上。

     “哦,头人早呀。”

       帕迦弯着眼笑,从维色手里抢过皮绳,挽了几个圈。又拍拍伤痕累累的马背,摇摇头说:“心头有气,你可以骂下雪的天嘛,朝你的骑马生什么气。呜,你看看,这马多可怜哟!”

     “头人,你是想让我去冰河找洛尔丹吧?”维色望着帕迦,眼里有种逼人的光。

     “阿洼部落只靠你了。”

     “我不想去呢?”

     “我就坐在这儿求你。”

      帕迦盘腿坐在火边,手指在牛粪干上捏着。他听见夏巴拉姆浊重的叹息,心里有些郁闷。

    “哈哈,”维色笑了,昂头看着帕迦说:“堂堂大头人来求我这个小小牧童,哦哟,太阳早该从雪雾中钻出来了。”

      维色站起来,用脚尖踢了下地上的牛皮绳,围着火堆转了半个圈子,停下来,望着横卧在前面的大冰河,脸上涌起了一片紫红。

     “你是想让我去送死吧。想让我和洛尔丹一样有去无回吧!哈,我维色可不是任人宰杀的肥羊。我还傻到这个地步。”

     “维色,我是为整个部落求你。”

     “哈哈,”维色满脸都是嘲讽,说:“阿洼的大头人哟,为了部落,你就该自已去闯。去吧,朝冰河深处闯。佛主的眼睛会紧紧跟着你,会保护你这阿洼人的大恩人的!”

      他揪着帕迦的大肩,一步一步朝冰河岸推去。帕迦气歪了脸,他还是咬紧牙平静下来。

     “阿洼人都会听狐头杖掌握人的令的。”帕迦从牙缝里慢慢吐出一句。

     “狐头杖,狐头杖,”维色默念着,像在思考什么事。他猛地一笑,“大头人,狐头杖可以使很多阿洼人跪拜在你脚下。哈,你掏出来吧,让我瞧瞧那根枯朽的骨头唤不唤得动我维色!“

       帕迦没掏狐头杖,也一声怪笑。

      “对一条懦弱的狗,狐头杖还是让它躺在怀里更好。”

     “那你的苦心白废了。”

     “不,阿洼人还没死绝呢!会有人去部落探路的。”

      维色沉默地看着帕迦,嘴角露出一丝笑。帕迦也狠狠地看着他的脸,嘴里嚼咬着什么。

     “你不让我去了?”维色说。

     “赶一条狗去,也轮不到你去。”

     “你真的不让我去?”

     “就像这漫天飘的雪一样,真真切切的。”

     “哈哈,我维色偏要去闯闯。”他紧紧皮袍,就去牵马。夏巴拉姆拉着他的袍角,苦苦求他别去。他掀开她,嘘着口哨朝冰河走去。

     “妈的,你给我回来!”帕迦凶狠地吼。

      维色像没听见,踏上冰板时,在靴底上拴了根毛绳子,头也不回地朝冰河深处走去。

     “回来!”

     “回来!”

      帕迦和夏巴拉姆喊哑了嗓门。远处传来一串狂傲的笑,搅得雪风呜咽起来。

    “妈的,这小子生就是头犟牛,倒长着一对尖利的犄角。”帕迦手指头拈拈下巴上几绺灰白的须毛,眼缝里挤出一丝奇怪的笑。“嘿,用不着打它的屁股,只需在它倔强的额头上不轻不重两巴掌,它就会乖乖行动。”

他觉得心内的智慧眼,像裸露在阳光下一般的透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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