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3月11日
◎嘎子
他(在哽咽,像是在哭。男人的哭听着更难受。)——
那时,我在做一个梦。
先是一阵鸟叫,叽叽叽喂。
我从没听过这么怪的鸟叫。我想寻找那只鸟,四周都是浓黑的树林,叶片血红耀眼,风一吹过,树叶就丁丁当当地响,像是驮帮经过时响起的马铃铛。
我穿过树林,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坝子,生满了红艳艳的茅草。我随手扯了一棵草,却叫不出它的名字,放在嘴里咀嚼,嚼出了酸奶子的味道。我抬起头,惊得说不出话来。呵嘛嘛,草滩上滚动着大群大群的皮毛血红的牛羊,双眼却是白亮亮的。天空晴朗,却没有太阳,几只鸟悠悠地飞,羽翅也是血红的。我看得淌出了泪水,手一抹,也是红色的,像流出的血。
草地软绵绵的,踩在上面咕咕响。我在草丛里穿行着,在一汪明净的水弯前,我看见了你。哦,贡确送,向佛法三宝起誓,是你,裸露着身子的你。索琼啦,你白嫩的身子就裸露在阳光下,仰躺在血红的草地上,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漂亮。那是一块熏了印度檀香的宝石。你就那样仰躺着,慢慢地身子蜷缩着,从怀里掏着掏着,一个肤色血红的婴儿从你腹中掏出来了。你双手捧给我,说这是我的儿子。
我看见那婴儿皮肤上生满了红色的茸毛,红色的头发狮子鬃毛似的竖起来。那双眼睛呀,让我想起草地上跑着那些牛羊,白亮亮的。一声咕咕喂响起来,正是我到处寻找的那个奇怪的鸟叫声。
婴儿手脚舞动,拼命地哭叫。
我伸出双手去捧他,你松开手,孩子竟然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我伸出手去抓,抓了两把血红的冰水。那婴儿变成了一团血红的水,在温热的晴空里融化了,血水从我指缝里大点大点的滴到了草地。
你惊叫一声,抓住我的袍襟使劲拉扯,哭嚎声让遍山的牛羊也伤心地呜咽起来。你眼内充血,说我弄死了孩子,说那是我的亲生儿子呀。我不停地辩解,那不是儿子,只是坨血红的冰,是早已融化掉的冰呀!
你埋头,没有哭泣。抬起头来时,我见你脸上涌满了血红,很像那婴儿的肌肤。我轻声叫着你的名字,你没理睬我,雪白发亮的眼睛望着蓝湛湛的晴空。过后,你冷冷一笑,抽出吃肉的小刀,朝自己脸上割去,一刀两刀……,我想拉,但拉不住了,你的脸你的身体也变成了融化的冰水,缓缓地淌在这无边远际的血色里。
远处传来隆隆的轰鸣……
雪风开始疯狂地滚动……
她(声音是平和的,好像是对着一盏油灯喃喃私语。)——
我的梦是个很怪的故事,故事里有一眼绿绿的泉水。
水边盘腿坐着十个穿氆氇呢袍的男人,面色红润,留一样的盘耳发辫,上面缀着牛骨雕饰圈。十个男人九个陌生,那个用熟悉的微笑看着我男人就是你。
你说,这些都是你的兄弟,从一个名字很古怪的地方来的。我说从来没有听你讲过你的这些兄弟。你哈哈笑了,说不讲是为了让我今天看见他们时高兴。
十个兄弟一声吆喝,都从怀中摸出一只木碗来,舀起一碗水朝我递来。我大口灌着。这水像酒,在我心内燃烧。我感觉到自已也快燃烧成一团火苗了。
周围全是爽朗的笑声,乒乒乓乓的碰碗声,吧嗡吧嗡的祝酒声。酒的浓香轻柔如纱地在空气里弥漫着。
我们全醉倒在地上……
我睁开眼睛,面前只站着你。我四处瞧瞧,空荡荡的到处是爬满杂草的乱石,连那眼碧绿的泉水都不见了。我问你,你的那九个兄弟呢?你诧异地瞧我,说我多喝了酒,你只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兄弟。我说是你那九个兄弟用酒灌醉了我,你劝我再不要喝酒,会烧坏肚子里的孩子。可你兄弟们还是让我喝了下去,说不是酒,是成仙的水。
我恐惧地捂住肚子,里面一阵一阵地搅痛,肌肤像冰似的开始融化,血水珠子似的从汗毛上渗出来。我惊恐怖地张大嘴巴,大声叫喊。肚皮里搅痛越来越凶了,还发出轰轰隆隆的雷声,我吓坏了。
我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翻滚……
醒来时,我正躺在雪窝内,积雪盖了厚厚一层。我站起来,脑袋嗡地响了一声,眼前又一阵晕花。我咬咬牙,扛起那袋糌粑面,顶着雪风埋头朝前挪动沉重的脚步……
那一刻,我真想有袋子刚出窖的青稞酒,能灌得浑身燃烧起来……
他(把她的手捧在好里,嘴里哈着热气,眼内含满泪水。)——
透过雪地反射的白光,我看见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我想,是头狗熊吧。这么冷的天,只有这种皮厚肉肥的东西才敢摇摇晃晃地走。我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想装成一堆雪的模样。熊很愚蠢,会上当的。
黑影摇摇晃晃地朝我靠来,我感觉到一股粗壮的呼吸声,雪地仿佛一点一点往下沉。我仰着脸,眼前一片黑暗。我觉得一又铁硬的脚掌正向我脸上踩过来。我惊恐地叫了一声,滚到了一旁。
对面也发出一声惊叫,身上的雪层层脱落,我看见那黑熊变成了一个女人,慢慢朝我蹲了下来,与我面对面。我听见她的牙齿在乌青的嘴里橐橐碰响。
我俩就这样对视着,许久许久,雪飘在脸上又融化成了水珠子,淡淡的雾气飘在眼前。
“你是谁?”我问。
你没回答,我听见呼吸声越来越浊重。
“你是谁?”我又问。
我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泣,随后又高声的喊叫,到处都飘荡着那惊喜的声音。
“洛尔丹!我找到你啦,哦哟哟,我的洛尔丹呀!”
她(声音软软的,像茶水,喝在嘴里却暖着心呢)——
你把我吓坏啦。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堆让雪淹埋的枯树桩。
我还是认出了你,不是从你那张裂着血口的脸,你的脸让寒风吹得变了样,就是你母亲捧住你的脸,也很难认出那是她亲生儿子。我是听出了你的喘息声,粗壮的很有男人味道的喘息声。你的喊声有些哑,我知道你内心痛苦时就是这种声音。
那时,我觉得漫天雪花飘得好轻盈烂漫,像是草丛里飞来飞去的白蝴蝶。风依旧寒冷,哈出的热气瞬间就冻成了白霜,可我还是喜欢大口大口哈出的白雾。
我抓住你的手时,心里一阵冷颤,泪水刷刷流了下来。我一遍遍地叫你喊你,把你僵硬的手放在嘴上哈热气,又抓起地上的冰雪在你手上揉搓。
“痛吧,很痛吧。”我一遍遍地说。
你紫色的手背在我揉搓下渐渐红润起来。我把你的手暖进了怀里,看见有两颗泪珠子从你眼角爬出来,沾在睫毛上闪呀闪的。
你冰团似的手在我怀里动了动,渐渐有了热气。你的脸难看地歪扭着,嘴唇动了好几下,费力地吐出几个字:“脚。你看看……我的脚……”
你的膝盖以下全封冻在两个大冰坨子里,又紧紧与地上的雪冻在了一起。我试着敲了敲,硬梆梆的像是石头。你难过地看着我,脸也成了雪雾一般的苍白。我听见你说:“索琼,我的腿废了。”
我捧着你的头,亲亲你的冻僵了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会站起来的。我会让你站起来的。”
你眼睛红了,舌头哆嗦起来,说:“我成了废物,不配做你的男人了。”
“别傻了,你是我男人。”我抓紧你的手,按在我隆起的肚皮上,说:“你摸摸,那是你的儿子。他还等着出来看看自已勇敢的父亲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