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次仁

壹

藏族古典诗词产生于何时，由于缺少资料，目前尚难确定。但从敦煌遗留的吐蕃藏文历史文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吐蕃时期，藏族已经出现了比较成熟的诗歌以及散韵结合的作品。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藏族的古典诗词越来越成熟完备了。

根据诗歌创作群体的不同，我们可将藏族古典诗词分为民间口传诗和僧侣作家诗两大类。民间诗歌从形式上又可分为山歌体、锅庄体、弦子体、对唱体和偈颂体五大类。从结构上可分为格律体和自由体二类。僧侣作家诗细分则可分为道歌体、格言体、年昂体。

贰

山歌体是民间诗词中比较通俗易懂的诗歌体，这种诗歌体一般都为二句八言，上下两句一定要对称。

锅庄体是一种格律体，每首歌词分为数段，每行有四句六言、六句六言、六句八言、四句十二言、八句八言、八句十二言等格式。上下句或者言之间必须对仗和重叠。一般前段位比喻，后段为中心意思。

弦子体一般以四句、六句、八句的多。每句之间字数相等对仗。

民间诗歌中长见的一种格律体是情歌体，它以四句二十四言为固定结构，是一种男女之间对唱的情歌。

自由体诗没有过多讲究，只要能表达意思即可。字句不要求对仗，但开场必须有祝福吉祥一类的词语。

偈颂体亦属于自由诗体。祝酒词、婚礼颂词、折嘎词都属于这类诗歌体。

道歌体以噶举派名僧米拉日巴的道歌集为代表，一般采用民歌的多段回环格律和自由体格律吟唱本教派的教义、修行仪轨，感受等，劝世人抛却世俗名利，心向佛法从善等内容。也有赞颂自然美景的。

叁

格言体则是一种文哲合璧的文学作品，它是为每首四句七言的格律诗。内容深邃，令人警醒，形式简明，易于记诵。格言诗中的名篇有萨迦本智达·贡噶坚赞撰写的《萨迦格言》、索朗扎巴撰写的《甘丹格言》、贡唐·丹比追美撰写的《水树格言》、局米旁·朗吉嘉措撰写的《国王修身论》等。

年昂体是《诗镜》翻译到西藏以后形成的一个新的流派。 “年”，系藏语。查《藏汉大辞典》，释义为“耳”。“昂”亦系藏语。查《藏汉大辞典》释义为“语言”。“年昂”释义则为“诗、美文”，所以将“年昂美隆”汉译为“诗镜”。

《诗镜》的作者檀丁是印度著名的宫廷诗人，大约生活在七世纪。将《诗镜》最早介绍到西藏的是著名的萨迦本智达·贡噶坚赞。他用译述的方式把《诗镜》的大概内容作了介绍，并纳入到他撰写的《智者入门》。公元1260——1280年间，雄敦·多吉坚参将《诗镜》全部翻译成藏文，名为《修辞论诗镜》。《诗镜》原文共分三章，第一章主要论述著作的重要意义，懂诗学的必要性，诗的形体，语言分类和诗的和谐、显豁、同一、典雅、柔和、易于理解、高尚、壮丽、美好、比拟等“十德”；第二章，分别讲述了35种修辞方面的意义修辞以及它们的205个小类；第三章，分为三部分，也就是字音修饰（包括叠字、回文和同韵等难作体）、16种隐语修饰和诗的“十病”。

《诗镜》把诗体分为诗、散文和散韵和体，但论述中仍以诗为主。藏族的许多佛学大师、著名文豪结合藏族的语言文字特点和诗词创作的实践，进一步补充、阐发和创新《诗镜》，推动了藏族诗学的发展，形成了独具藏族特色的诗学理论。藏族《诗镜》把这部著作概括为诗的形体、修饰和克服诗病等三个基本内容。因此，长期以来，藏族《诗镜》成为藏族传统文化小五明中的独立学科——讲授诗歌写作方法的修辞学著作而闻名。

肆

《诗镜》传入雪域高原后，引起了藏族宗教文化界的极大重视，对藏族文学发展史是一个极大突破。它使藏族文学创作实践有了理论指导，使藏族诗歌从对美的自然反映走向对美的有意识描叙，使写作技巧和手法的自发形成走向作者的主观追求，从而在藏族很大一部分僧侣文人中兴起了一股新的文学思潮和文风，出现了大批诗歌作品，它们的艺术风格独树一帜，与当时藏族文学领域流行的“道歌体”和“格言体”诗歌鼎足而立，形成一种新的“年昂体”流派，风靡数百年而不衰。“年昂体”诗歌讲究修辞，喜用辞藻，追求形式美。例如，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撰写的一首赞美妙音天女的诗 ：

身在洁白水生之蕊心，

梵天女儿妩媚夺人魂，

弹奏多弦吉祥曲悠扬，

向您致敬如意心头春。

此诗第一句中的“水生”是“荷花”的异名（传统译为藻饰词），第二句中的“梵天女儿”即“妙音天女”，第三句中的“多弦”是“琵琶”。诗章每句9个音节，4句表达一个完整的内容，不用直白的“荷花”等词汇，而用优美的藻饰词赞美圣洁的印度诗神妙音天女，真是妙笔生花，意味无穷。又如宗喀巴大师所撰诗文《萨班赞》：

到达知识大海彼岸，

为经论宝洲地之总管，

美誉远扬传入众人耳，

萨班大师受稀有颂赞。

睿智明察诸事物本性，

慈祥赐予格言宴众生，

佳行专修佛主所喜业，

讳称尊我向您致敬。

您的智慧纯无垢，

学识无边极渊厚，

如同光辉烁神路，

透照我迷惘心灵，

袒露无遗我惊奇。

极广佛智如文殊菩萨，

极白雪山之域众生的，

极美项珠辉照普天下，

极力消除阴霾，萨迦巴。

举世无双的佛王护法，

遍知一切的文殊菩萨，

精通五明的大班智达，

雪域唯一的祜主，萨迦巴。

不分昼夜向您顶礼拜，

您的“相好”世代放异彩，

愿睹尊身常转圣法轮，

愿闻教语不断入耳来。

此诗在藏语中共六个诗段，除第三个诗段是五句，每句7音节外，其余各段都是4句，每句9音节。诗中的“知识大海”、“经论宝洲”、“格言美宴”等是运用了《诗镜》中所说的“省略形象修饰”手法，即把“知识”形象化为“大海”，“经论”形象化为“宝洲”，“格言”形象化为“美宴”。在它们之间省略掉一个属格“的”字。诗的第4诗段的4句，运用了每首一句重叠式，重叠了一个“极”字。此诗赞颂了萨迦巴，即萨班·贡噶坚赞的渊博学识，超凡的才智，特别歌颂了他对大小五明的贯通和提倡，赞美了他撰写格言诗的功德。

伍

在藏族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许多“年昂体”作品中，除了《萨迦格言》、《甘丹格言》、《水树格言》、《国王修身论》、五世达赖散韵和体的历史文学名著《西藏王臣记》、才仁旺杰撰写的长篇小说《循努达美》和传记文学名著《颇罗鼐传》、《噶伦传》等外，我还比较喜欢巴珠·乌坚吉麦却吉旺波撰写的《出世法言·莲苑歌舞》。

巴珠·乌坚吉麦却吉旺波，公元1808年生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县境内，是大佛学家巴格·桑登彭错转世。他早年出家离俗，毕生讲法修行，撰有关于修道、解经及论说等著述七函行世。《莲苑歌舞》是散韵和体的寓言小说，它已由祝维翰老先生翻译成汉文，由四川省民族研究所于1982年作为内部资料刊行。它假托金峰达阳和玉峰阿宁生死离合之情，劝人出世修行，辩别真假佛法道理。文内采用间杂修饰、浪漫修饰、祝愿修饰等多种修饰手法，散韵结合，修辞华丽，文字优美，意趣逼真，给人以美的享受。下面我就摘录几段，大家共同欣赏。

如，描写聚乐园中的莲花：

骄纵的茎梗长扬，

旺盛的花瓣舒张，

成熟的蜜露盈盈，

华丽的绿叶田田，

未熟的新芽怒放，

含苞的拱手和掌，

衰褪的蕊丝飘零，

落拓的津液枯槁，

萎谢的落英亸地，

欢笑的花心浮光，

隐伏的浓荫潜形。

对莲花各种形态观察细微，描写精道，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当玉峰阿宁被包裹在一朵莲花里面，呼吸闭塞，惊慌恐惧，不能出声时，金峰达阳心情沉痛地悲呼道;

……

阿宁阿宁我心精英，

阿宁阿宁我心藤萝，

阿宁阿宁亲爱伴侣，

阿宁阿宁天女情人！

这里采用“难作体修辞”法，声声呼唤情人，情真意切，令人心碎。

玉峰阿宁听到金峰达阳的声声呼唤，在莲花苞里吐露真情：

……

谁为驱遣死神魔军，

谁抗轮回苦难历程？

请君亦念此情此景，

请君心中勿过悔恨!

若得太阳重放光明，

君有可能幸得解脱，

愿君宽怀安闲居留。

倘不解脱就此命尽，

亲爱相伴心友如君，

往昔深情温存备至，

相待再无更甚于兹，

毕生企求已达终极。

往昔我辈身在福中，

心头留有自愿誓约，

此时君心尚能记否？

纵令从此竟自永别，

愿君永不背弃盟誓，

向往之道及时力行，

除此别无其余叮嘱！

此三个诗段，19句，每句8音节，采用“请君”、“愿君”二个叠加修辞法，充分表达了玉峰阿宁对金峰达阳的宽慰之心，洋溢出心心相印的浓浓之情，真是让人感动万分。

此类华美的篇章在文内比比皆是，不胜枚举。阅读这部美文，真是一种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