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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覆盖的时间

甘孜日报    2019年10月23日

◎田治江

从结构上看,这部小说是按章节来写的,共分为十四章七十节。当然作者这样的谋篇布局,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特别对于钉子桃面对儿子林青精心为其准备的大房子后,进入了完全不清醒的情况下,采取了从十八层一层一层往上爬的叙述方式,通过这一层又一层的上升,慢慢一点一点的回忆,给我们展示了整个事件的全部过程,让我们对整个事件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同时,又通过林青阅读其父亲吴家名留下日记的方式,对整个事件又进行了全面的补充。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通过2016年第2期的《人民文学》读到了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也就是说在这篇小说发表三年之后,我才读到了它,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迟到的阅读。但是当我利用有限的时间把这部小说读完之后,深感有些什么东西打动了我,回味良久,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我试着在网上搜了一下,原本想找到这本书的单行本再读一下,因为《人民文学》发表时在后面有这样一句话:“本文发表时略有删节”。谁知我却搜到了更多的东西,既有表扬的、肯定的,比如2016年4月23日是“世界读书日”,在北京梅地亚新闻中心举行的第三届“路遥文学奖”揭晓颁奖盛典上,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荣获大奖,在金融职场任高管的高睿康女士,她个人自掏腰包提供了本届奖金,并向方方颁发10万元奖金。用她的话来说:“我愿意支持它,是希望我们的孩子、年轻的一辈都能知道路遥,懂得历史。”

同时,也搜到了一些批评的、甚至是反对的意见,比如:武汉工农兵读者举行批判方方《软埋》座谈会,会标就是:“《软埋》是一株大毒草!”一部作品面世之后,有叫好的,也有反对的,这很正常,但如此批评或者说定义一部作品,还是很少见的。而且从我的内心出发,我感到自己是肯定的,是支持的,更是赞同作者的。为此,我感到在多年之后,我还有必要谈一点自己的看法。

从故事情节来看,《软埋》并不复杂,陆子樵和胡如匀都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两家生活得都比较富裕的大户。在土地改革时期,两家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通过唯一逃出来的女人——丁子桃,也就是胡黛云一生的经历,来一点一点的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在小说一开始,作家这样写到“这个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争。”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才知道她是失忆的,而且失忆的时间是1952年的春天。这就吸引人要接着追问她为什么会失忆,由于什么原因而失忆。

在第二节中告诉读者,她是从一条急湍的河里被人打捞上来的,而且是一丝不挂,从头到脚,浑身都是伤,都是石头和激流相撞的结果,水把她泡得浑身发白,只剩头发是黑的。正好有几个军医在那一带出诊,对她进行了简单的急救之后,直接送到了医院。而她在医院里昏迷了半个月才苏醒,可是人是苏醒了,但对于自己来自什么地方?叫什么?为什么会落入河流中?一概想不起来了。而救她的医生就是吴医生,也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因为有一天三个医生都认为她活不过来了,抬尸的人都叫进了医院的大门,细心的吴医生却发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坚持让留院再观察,结果她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由于她的失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住院的病人总得有个名字,根据她昏迷时偶尔会喊一声:“钉子!钉子!”,吴医生在她的病历上写下“丁子”时,抬眼望了一眼院子里的桃花,就在后面写了一个“桃”字。对于和她有着差不多同样经历的吴医生感觉到这个女人不同寻常,为了保护她,先是把她留在医院里,但是她一直不愿说话,也不愿和别人交流,而且她呆在医院里也不安全,没有办法,吴医生又把她介绍给刘政委家当保姆,从心里说也是对她的另一种保护。而她在刘政委家一呆就是许多年,从没想过要离开。

多年之后,吴医生转业到地方上,专程去看望他的老领导,发现她仍然在刘政委家,而此时吴医生的老婆已经病故,在刘政委的介绍下,吴医生和她组成了新的家庭,才有了她们的儿子林青。

其实,胡黛云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庭也比较富裕,嫁到了陆家之后,她的丈夫叫陆仲文,在她们有了孩子汀子后去了香港。土地改革开始之后,尽管她的娘家交出了全部的浮财,但她的父亲胡如匀和母还是被枪毙了,甚至连她的二娘和嫂子也被扔进了河里,她的二哥胡凌云,在回家的路上也被人打死了,而胡凌云是胡家唯一的男丁。这样的打击,对胡黛云来说是致命的。

但是不幸远没有结束,对于陆家来说,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尽管她公公陆子樵是地主,但他当年帮助过游击队,也帮助过剿匪,做过巨大的贡献,而且全村人都联合签名保他,向政府说明不用斗争他。但是从小在他们家的一个伙计金点,却非要报复他们,当得知同样要斗争他们,并有人已经派人所守门口,不让任何人外出时,陆子樵做出了一个决定,全家所有人为了不被批斗而致死,或者不被侮辱而死的没有脸面,集体喝药自杀。当然,在喝药之前,安排胡黛云在埋了他们之后,带着陆家的后人汀子悄悄从暗道里逃出去,由富童提前出去备好船打算把她们送出去,看能否逃到在香港的丈夫陆仲文那里。结果随胡黛云嫁过来的丫鬟小茶正是富童喜欢的人,却由于怕被迫分给她自己并不喜欢的二秃子,也同时喝药而被软埋。当胡黛云带着汀子好不容易上到船上,已经顺利逃离的胡黛云被富童问起小茶时,就如实告诉富童,小茶已喝药被埋。富童非常生气,跳下河水自己回去救小茶,而把胡黛云和她的儿子独自留在了船上,致使小船翻沉,胡黛云落入河中,小汀子也同样死于落水。这样才有了后面的钉子桃和她失忆的后半生。

同时,这中间还穿插了吴医生,他同样也是由于家人被土改致死,不得已幸存下来的人,给自己取名吴家名,意思就是无家无名。以此来表达了在那样一个时代,受到这样变故不只是胡家和陆家,还有许多家庭。

从结构上看,这部小说是按章节来写的,共分为十四章七十节。当然作者这样的谋篇布局,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特别对于钉子桃面对儿子林青精心为其准备的大房子后,进入了完全不清醒的情况下,采取了从十八层一层一层往上爬的叙述方式,通过这一层又一层的上升,慢慢一点一点的回忆,给我们展示了整个事件的全部过程,让我们对整个事件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同时,又通过林青阅读其父亲吴家名留下日记的方式,对整个事件又进行了全面的补充。一方面钉子桃的回忆都是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她自己的一路回爬,一路艰难的回忆,这看起来是一种独白,其实是另一种诉说,甚至是控诉。而林青通过阅读其父亲的日记,看起来也是一种独立的,私密的阅读,同时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控诉。这种方式的交替使用,相互配合,又相互支撑,让整个故事起伏有序,引人入胜。

另外,在整体的结构上,作家不是一气叙述下去,而是在中间穿插了另外一些人证例证,比如林青的找寻,还有遇到的刘晋源,龙忠勇,刘小川等等,这些人物的加入,都从不同的侧面对整个作品起到了不同的补充和铺垫作用。相反如果没有这些人物,整个作品就会没有了起伏和玄机,也就缺少了阅读的兴趣。

从人物的塑造上看,胡黛云或者钉子桃是最主要的。同时,像陆子樵、胡家的老爷,都是很有特色的人物。除此之外,像富童和小茶,尽管着墨都不多,但却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景象。富童为了小茶,丢下了胡黛云和陆家的后代胡汀子。尽管他也及时赶回了陆家,挖出了已经被埋的小茶,并救活了她,但当小茶知道富童为了她让胡黛云和汀子生死不明时,并没有原谅他。而富童也身感罪孽深重,一生都留在了陆家的宅院里,终生陪伴着那些满地的坟墓。以致他的后半生都过着疯子一样的生活,也只是为了赎罪。小茶可以说一生也没原谅他,自己也出家为尼,终生未嫁。可以说那一场软埋之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每个人都不知道其它的人的生死,每个人都生活在长久的悔恨与自责之中。当然,这其中既有对自己的,也有对那个时代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是金点,其全名叫王金点,他的父亲叫王四。很多年前,陆家准备建祠堂,看上了王四家的一块地,陆家愿意增加两亩来换或者高价买下那块地,但王四不肯,到后来两家闹崩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王四有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老婆又怀上了一个,那天下大雨,山洪暴发,王四的老婆要生了,接生婆赶来却发现是难产,需要赶快送到城里找洋医生。可进城的路被水淹了,惟有陆家的马车能过得去。王四来借马车,陆家说借车没问题,但先得把地的事办妥。结果王四不肯,掉头而去。接生婆说两条人命,不送怕来不及了!没有别的办法,王四纠结再三,只得再跑去陆家,在契约上签字画押。陆家立马让马车跟随而去,结果送到城里后,最终孩子生下来,大人却没有保住。医生说早来半小时就好了。老婆没有,祖传的地也没有了,王四领着几个孩子去了外地。两三年之后,有人送来一个孩子到陆家,说是一个叫王四的人让他送来的,这个孩子的身上有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替我把娃儿养大,就扯平了。”陆子樵说以后那十八亩地就是他的,陆家孩子上私熟,金点也跟着一起上,陆家孩子进城读书了,金点才跟着长工们干活,陆家就把这个孩子给养大了,这个孩子就是王金点。

当金点无意间知道这件事后,视陆家为仇人,偷偷的离开了陆家。土地改革之后,金点在外面闹革命。本来县里批准不斗陆家,但金点从外面革命回来了,他主动要求来老家的工作队工作。他一回来,就提出陆家必须斗,而且还派人盯着陆家人不让一个人外出,正是他的这一做法,把陆家推向集体软埋的境地。

第二天,当金点带人进了陆家的门,却怎么也找不到陆家的人了。当金点进了后花园,看到一园子的坟,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金点没有想到陆家会这么死硬,这么惨烈,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无论怎么样,感到自己的罪过太大了。过了几天,金点最后还是偷偷的给陆老爷和老太太立了碑,过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

同时,特别要提到的是多年之后,也就是92年,陆家的后人,即二少爷和小少爷回来祭祖,是从美国回来的,当千方百计找到他们的家院,看到那些满地的坟墓时,最后哭着离开时,说了这样三个永远:“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会把这里当自己家乡,永远不让子孙后代知道这个地方。”这三个永远里不只是说给陆家人,也是说给所有人的,历史就是历史,那怕再久远,都会留存在历史里,但人们可以选择忘记,也可以选择不忘记。当然对于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再看到的。

后来我还读到了一则关于《软埋》这部小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对方方的一个访谈,方方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认识了一位女性朋友,并通过这位朋友,了解到其母的往事,以及经历过的一段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很多人过着极其没有尊严的生活,这样的侮辱,从肉身到心灵,全部浸透,一直深刻至骨。但当一切平复后,他们中几乎所有人更愿意选择把那些没有尊严的日子,把那些伤痕累累的私人经历深藏于心,不再提及,不再回想,也无意让后代知道。直到两年前,她得知那位朋友的母亲去世了。这位朋友在母亲火葬时,为母亲买了一口棺材。因为她母亲生前曾多次讲过,不要软埋,这让很多人无法理解。

也是这一次,她被“软埋”二字击中。那一整天,她都在想这两个字。方方仿佛看到一个黑洞,深不透底。永远有人想要探究、却也永远无法探究清楚。甚至,人们连基本的轮廓都看不到。时间何止无言,它还无声无色无形,把人间无数都消解一尽。

软埋是没有棺材、肉身直接入土的丧葬。中国人一直有着轻生厚死的传统。人们活着时克勤克俭,吃多少苦头都没关系,但死时一定要尽可能厚葬。图的是来世能有好日子。几乎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丧葬方式是软埋。每一个人的软埋都是迫不得已。在中国,一个人,不到迫不得已,都不可能选择软埋。

但《软埋》中陆家人却是集体作了这样的选择,可见他们的无奈和决绝。软埋当然有着双重的含义。软埋覆盖的东西,不只泥土,也有时间。泥土软埋的只是人的肉身,而时间却能软埋一切。特别是活着的人被软埋,那才是最可怕的。正如作家说的那样:“很多的历史事件,如果只是采取屏保的方式,或许它们就会在时间中化为尘埃,永无人知。而实际上,无论历史或是我们必须前进的社会,都是需要以史为鉴,需要真相的。我们需要真实的史料作为参照,我们需要被记录下的往事,明确我们此刻是否在重蹈旧辙”。这也就是为什么作家要写这样一部小说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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