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11月05日
◎黄孝纪
过节,过年,家人过生日,早稻尝新,肥猪出栏宰杀,这些一年中重要吉祥的日子,母亲必定洗净双手,从厅屋的神台上拿下那只干渴蒙尘的白瓷调羹,添上金色的茶油,一根白色的灯草,重新放回神台搁板中央,点亮。空阔的神台,顿时充满了神秘和凝重。
母亲一脸肃穆,低着头,双手举过头顶,端着一只装肉的大碗,热气缭绕。她恭敬地站立在神灯前,嘴里念念有词,模糊不清。末了,她收手抬头,脸色和悦,端着肉碗,跨过门槛,回堂屋继续做菜做饭。
我曾经问母亲,敬神时嘴里说些什么?母亲微微含笑,说:“就是保佑你们啊。”
我也曾无忌地说,神台上是空的,又没有人,碗里的肉也没吃。母亲顿时有了愠色,责备我说:“要打你蠢子嘴巴!这样说话有过的。奶奶爷爷祖公祖婆都在神台上坐着。你不看见他,他们会看见我们,保佑我们!”
年复一年,母亲恭敬地点亮神灯,从黑发中年,到了头发花白的暮年。我们在母亲肃穆的祝祷中,成长,成家。
2001年暮春,门前的小溪清澈流淌,溪岸一排高过人头的橘子树,开着一树树细小白色的繁花,花气浓郁。曾有一个多月,我不停地往返县城和村庄之间。
这一次母亲病得很重,算是彻底病倒了。她的腹部鼓胀,剧痛。母亲预知去日不多,坚决不肯去县城就医。她担心死在外面,按祖辈传下的说法,这样的人,魂魄归不了家。好在我的大姐是乡村医生,大姐夫也在家。平时,白日里就由他们照料我的母亲,打针,吃药。晚上我父亲陪着母亲。我断断续续在单位上班,随时按照大姐的吩咐,买来针剂和药品。我曾经看到母亲痛得双目紧闭,大汗淋漓,几个小时双腿笔直地伸着,一动不动。我心如刀割,却又无法。我甚至默默地念叨,如果可以,我愿意缩短寿命,换回母亲的健康,少一份痛楚。大姐叫我赶紧去药店买杜冷丁,说母亲可能已是肝癌晚期。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剧痛就靠注射杜冷丁暂时压下去。
有一天,母亲气色好了很多,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个月后,竟然能起床了,腹部也没那么鼓胀,似乎消了很多,只是脸上依然苍白而憔悴。她要大姐给她梳了头发,背了一条长凳,坐在屋外禾场上晒太阳。母亲虚弱地笑着,说已经好久没看到太阳了。她甚至拿出我买的药品给前来看望她的村邻看,说这些药要5元钱一粒,贵,是我孝纪买来的。“就是我这病啊,”母亲说:“阎王老子要你活好久,簿子上注定了的。”母亲头发花白,笑容平静,在她目光投向的远处,正是村前江对岸的我家的碧绿茂盛的油茶山,我仿佛看到了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母亲再一次躺倒。几天后,离开了人世。甚至等不及看上我最后一眼。
我是黎明时分,在县城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电话中平静又简短地告诉我:“你妈妈走了。”我当即呆若木鸡,泪眼模糊。我匆匆赶回家,抱着母亲的遗体,泪流满面,长哭不已。没有守护在母亲弥留时刻,让母亲满含牵挂和思念而走,是我此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母亲的坟墓就在河对岸,我自家的油茶山上,这也是她和父亲事先就看好了的。很多年前,她就曾多次说过,她死后,要葬在自家的油茶山上,这里离家近,我们以后上坟也方便,而且她在山上一眼就能看见家,看见我们,回来也近。母亲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满含笑意,一脸平静。地仙择地的那天,我80多岁的老父亲,气喘吁吁,还特地跟了去,指定了大致位置。并留下话语,将来他也要葬在母亲身旁。
丧仪严格遵照村里的传统规制。出殡那天,母亲的灵柩停在村前的朝门口。我穿戴白色的长孝衣,抱着母亲的遗像,跪在母亲的灵柩前。黑色的棺木上,骑着一只纸竹扎制的大白鹅,八大金刚在捆绑抬棺的木杠。村人宾客围绕,花圈肃穆。我的身后,跪着一长串我的亲人,孝衣绵延。
三声炮响,喇叭咽呜,开道锣鼓敲响,时辰已到。一片痛哭。
“妈妈,您慢慢走啊!慢一点啊!”我不停说着,声音细小,只有我和母亲能够听见。我泪眼模糊,站起来,转过身,领着母亲一步一步离开村口。
安葬好母亲,脱下孝衣,一行人下山回家。家里的大门口已换上了红纸对联,厅屋打扫干净,神台前摆放了两张连桌,桌上端放茶果酒杯。按照风俗,司仪的礼生让我们入座,挂红传杯,并迎接母亲的遗像,安放在神台中央,点上了神灯。
白瓷调羹,白色灯草,神灯明亮,如豆,如星,如微小的太阳。
我凝视着母亲略带愁容的遗像,神灯长明。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儿时与母亲猜谜的情景。
“白龙过江,头顶一轮红日,是什么?”
“点亮的神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