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12月06日
◎黄孝纪
八公分。
这是湘南山区一个偏远村庄的名字,是我的出生之地,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家乡,我如今的故乡。这个容易引发联想的村名,曾被人取笑为些小尺寸的弹丸之地。确实,在地图上,我的故乡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点。
关于这个奇怪村名的来源,我从小就无数次听过这样的传说:数百年前,开村始祖在临终时,已育有七个儿子,其妻尚有孕在身,他留下遗言,若日后生下的是儿子,则家产八公平分;若生下的是女儿,则七子嫁妹。后来,生下的遗腹子为男儿,也便有了八公分的村名,并沿袭至今。这个传说是如此之广,以至于周边十里开外的外村人氏,也常添油加醋当作趣谈笑料。不过,追踪族谱溯源,却并无这样的记载。权且当作一段民间野史遗闻吧。
同湘南山区许许多多普通乡村一样,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家乡曾是一方十分美丽的山水,稻田广阔,森林茂密,流泉密布,江流宽阔又深沉,村旁很多古老的大树:古樟、古枫、古柏、古槐、古椆,还是有名的油茶产区。那时的山上有很多野生动物,獐、麂、豺、野猪、刺猬、穿山甲、松鼠、野猫、野兔,甚至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还有猎人在村旁的山上打死过老虎。至于老鹰、喜鹊、乌鸦、野鸡、野鸭、白鹭、燕子等飞禽,就更常见,麻雀铺天盖地则更多。说实话,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村庄自然生态环境的急剧变化,是在分田到户的前后。分田到户,一方面激发了人们生产种田的积极性,同时也激发了人们暗藏心底的自私本性,昔日江岸那些公益性的高大茂密的树木,因为遮挡了各自稻田的采光,被纷纷砍得精光;那些生长了数百年的古树,也被各生产队作为财产,全被砍伐变卖。村人忙于漫无边际地扩张地皮建设房屋,山岭,旱土,稻田,纷纷被毁于地基。为提高粮食产量,各种农药化肥施于田间。山林无人看管,乱砍乱伐严重,时常引发大火,连片烧毁,也无人愿意施救。水库、渠道等水利设施,也年久失修,形同废弃。前后最明显的对比是,茂密的森林没有了,古树没有了,山泉没有了,江流浅了,鸟兽鱼虫越来越少了,很多甚至绝迹了。
这些令人痛心的剧烈变化,就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我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常想,假如能够换回昔日的自然生态环境,重回那个已经远去的可爱家园,我宁愿放弃眼前在城市的生活。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徒有心底无尽的伤悲。
这惨痛的事实,这衰落的故园,也激发了我潜藏心底多年的写作愿望。我常想,在这样一个无需太多虚构的时代,用散文,用非虚构的方式,以故乡作为切入点,作为中国南方乡村的一个典型样本,写出一系列的散文作品,还原一个时代的变迁史和伤痛史,给人以反思,以警醒,于历史,于文学,于社会,都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自从十八岁通过高考,跳出了农门,辗转于异乡的城市求学与谋生,与故乡在空间的距离上越来越远。尤其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每年回故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即便如此,在我的心里,故乡总是最让我牵挂的所在,是我乡愁的萦绕之处。
同其他几部“八公分记忆”系列散文集一样,我的这部故乡草木的写作,也得益于我的亲人和故乡年长者的支持。尽管那些草木曾经于我是那么的熟悉,但年岁久远,很多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细节,我渐已忘却。每次在写 作之前,我常电话向他们详细问询,无论白天晚上,通话动辄半小时以上。偶尔回到故乡,也多有请教。这里我尤其要感谢我的大姐荷花,我的二姐贱花,我的三姐春花,我的族兄平光,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写作的顾问,每次都不厌其烦接受我的问询。感谢他们,让我笔下的故乡草木,愈发形象丰满,也让我们关于故乡那些日渐远去的共同生活记忆,点点滴滴,汇聚成流。
我的故乡农人,惯于无条件执行指示和命令,不思对错,也少远见。当年美好的田园,如今一派荒废,这大概是他们所不曾预料到的。当下的乡村,旧民居正摧枯拉朽地拆毁,或许在当事者看来,破房旧宅没什么用,又那样的多,就像当年的草木鱼虫一样。我仿佛又看到了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写完这部书,我真想大哭一场。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我那虚幻如梦的曾经真实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