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却是那个年代里少有的懂得品味生活并苦中作乐的人，就如同她时常边干家务边对我们两姊妹说的:“人最重要的不是生活在哪里，而是能把任何到过的地方，住过的地方，哪怕就是只住一晚上，也得把它当做家一样来爱惜。那样一来，你无论走到哪里就都不会感到凄凉和孤独了。”我们特别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家里，甚至院里所有的旧报纸、旧杂志、年画等五颜六色的纸，都能经她手摇身变成一扇五颜六色的门帘。家里总共只有几样家具，为了使它们看上去不显得那么老旧腐朽，母亲也能每半年因为变换其不同的位置而使我们产生出走进新家的惊喜错觉（我们搬过三次家，每个家里都是如此）。第二次搬家后，家里三间房，比以前多了一间。同样每天被母亲收拾得光鲜亮丽。每一样家具和电器，每一个杯子和盘子，房间里的每一寸角落都被母亲打扫整理得熠熠生辉。我有时会自讨没趣地问母亲，这样一天到晚闲不住地整理不累呀！她       总是会拍一下我的脑袋:“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不好吗？人如果太懒惰，骨头都会烂掉的！你懂不懂！”这永远是她不变的回答。我似懂非懂。不过，从母亲每天无论再辛苦，都一定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点上，我似乎又有点懂得她的意思了。

     母亲的针线活也是顶好的。她手里的毛线以各种奇思妙想，在我们三姐弟的童年里编织出与众不同的快乐。院里的女人们，但凡会点针线活的都会跑到母亲那里去学新的花样。一群女人，每个人坐一根小板凳，把母亲密密地围在中间，这个的挑花不如意，那个的反针掉线了，然后母亲总是面带着微笑，耐心地为她们一一解惑。附近各家的也都听说了母亲的手艺，个个携朋带友闻声而来。就这样，母亲的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还成了我家第一个老师呢。

    母亲每天从早到晚都充满能量，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脑袋，都从来不会停止探索。我们家那时住在两层楼的单位宿舍里，依山但不傍水。门前是一块挺大的铺上水泥的院坝坝，空空旷旷的，是我们一群孩子的玩耍天地。这片空地在母亲眼里整日地被惦记着，盘算着。终于有一天，她让父亲在三天之内在自家门前用许多木板子搭起了一座小房子。于是，这间小房子便成为了我们的厨房兼客房。于是，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接二连三的立起了这样的小房子。整个院坝坝一下子就跟缩水了的毛衣一样，紧紧的，小小的。供我们娱乐玩耍的地方虽然是留出来了，但也不再有以往那么敞亮了。这些冒着炊烟的小房子老是招来二楼住户的羡慕眼神和动不动就一句酸溜溜的二话。

     搭了小房子还不够好，母亲在小房子的前面又霸占了我们的一小块地，用到处拾来的砖块垒起了一个鸡窝。有一段时间，我们家里变成了小孩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大家总是围成半圈，伸着脑袋看里面的五六只小鸡仔和一只红色的大公鸡怎么吃东西。看久了也就不稀奇了。母亲每天准点给它们喂食，甚至还跟它们说话，当时使我感到特别神奇:那些小鸡真的就能听懂母亲的话哩！从此，我们整个院坝都会在红色的大公鸡的打鸣声中愉快地醒来。从此，我们三姐弟的餐桌上时不时就会多了一道金黄的炒鸡蛋。

     母亲的日子里，总是填满了我们想象不到的奇迹。单位楼房后面有一块野地，终年杂草丛生。长出的那些枝枝叶叶能把我们那边大的小孩子给吞掉。但我们又特别喜欢在那里玩捉迷藏。藏得深的人，有时如果不自己跳出来吓我们一跳，还真是不好找的。好景不长，这片地也在母亲手里变了样。母亲叫上院里的阿姨，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把野地变成了菜地。每家每户都分得了小小的一块。当时我们放学回来后，一个小孩尖叫着跑来拉着我就往野地，哦不，菜地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便看见一群阿姨坐在地边上，挥舞着手里的帽子扇走暖风，个个脸上喜笑颜开，还不停地说说笑笑。那些被整理出来的野草被堆在一个用几块 木板子立起来的“门外”，从此变成了与这块它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毫无关系的不速之客了。我被眼前的这幕浩荡的工程给惊呆了。实际上是被母亲无所不用其极的创造力给惊呆了。而母亲，她正站在金色的夕阳里，脸上的汗水像一条条透明的小溪，正朝着目的地欢快地奔流。母亲看着我惊讶的，略带愤怒的表情，只是轻轻地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然后对我喊着:

    “根绒，以后你们负责给菜地浇水”！

    “我才不会听你的！哼！弟弟凭什么啥都不用干！”我撒腿就跑。

    “一三五你来，二四六和天你阿姐来……”

    “我不晓得！我啥子都听不见！”

     我知道自己再快，也跑不过母亲的眼睛，但每次听到因为她的一连串活动直接把我和姐姐参与进去劳动的时候，我还是会这样奋不顾身的跑跑看。万一呢，对吧！自此，葱呀瓜呀的，红红绿绿的蔬菜，在我和阿姐辛勤地灌溉下曾经懒惰的野地也变得生机盎然。我和阿姐也不断地从这样那样的无休止的劳动中，汲取着母亲独特的知识与能力。这样曾经被我们愤怒得咬牙切齿的传授，却潜移默化成为了我们今后生活中难能可贵的一笔财富。我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回想，这或许也是母亲长久探索中的一个有目的的计划吧？毕竟，她真的太善于筹划了。

     就这样，在母亲一个接一个的劳动创造中，我们姊妹二人奇迹般地继承了她的习惯。这点我姐姐要明显得多，我可能因为智力问题，理解有点偏差，就只记住要把自己打理干净漂亮这一点了。这也是母亲至今为止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两个都是我教的，区别怎么这么大？

    关于母亲，我想到的太多。这样用笔记录下来后发现，我遗忘的远远超过记住的。我忘记了母亲年轻时的美丽容颜，是在哪一个可怕的夜晚或是清晨爬满了皱纹。我忘记了母亲曾经挺直的腰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弯曲了。我忘记了母亲曾经拥有的无限热情与能量，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孱弱蹒跚了。我忘记了在寒冬腊月里，母亲用冻得皴裂的手为我们换洗尿布时的情景。我忘记了母亲是怎样在一间破旧的柴房里拼着命把我和姐姐带到这世界上来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