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仁

   农历六月二十五，我们要去敬月牙海，海子泊在格日切南面的峡谷深处。

   挤完牛奶，扎巴冲洗了两个饮料瓶，一瓶装入第一道茶水，一瓶装入了早上挤回的鲜奶。我们赶着牛群，朝垭口上去，牛群到达垭口后方的草甸便停住了，他们沉浸在钴蓝色的龙胆花海里啃草。扎巴在花海里挑选金黄色的灯盏花，摘好一束就用一段草叶捆扎起递给南杰，又捆扎起一束递与我。几个孩子也去采花，吉美把两朵灯盏花别在耳际，笑容随花样打开了。宁卡说：“我家吉美像草原上的姑娘样好看。”吉美顿时乐颠颠的在花丛中唱跳起一段《布谷鸟》来，我们席地观赏，他三踏一跺步，双手左右摆。两步一跺步，双手前后甩。两步两跺，双手上下甩动规范地跳起康巴卓舞来。他的表演注重女性姿态的情绪变化和表现，他还是个孩童呢，自然有些姑娘般的娇俏无邪。一段跳罢，大家拍手赞赏，我起身将手中的花束赠与他，作为观众献花。他连连摆手说，这花是用来祭祀海子的，我不敢收下。我说呢，扎巴这般沉闷的男子见了花朵也会生发浪漫情趣，采花送南杰和我。

   站在草甸上俯瞰，阳光广阔平坦，险峻高山环绕的峡谷深处傍着一弯月牙形的海子，盛满了蓝莹莹的海水，闪耀着星芒样的亮光。我们沿着一条波折向下的山道，走向海子，那些龙胆花像瀑布样从我们身后落下，我们仿佛走进了格泽阿普（大雁子牧圈一位叫格泽宁卡的老牧人，会讲许多民间故事，有时因缘一个梦境再创出新的故事）的故事口袋那样繁华。再往下就是一片石坳，攀附着那些巨大的石头往下走，偶尔会遇见一棵两棵一人多高的粗壮塔黄，色泽由顶端的淡黄渐变到根部的深绿，它们端然丰美。扎巴立在一棵塔黄下，摘取一片叶子丢进口中嚼食起来。塔黄又叫曲玛孜，入味藏药，能泻实热，破积滞，行淤血。扎巴说，原先，这石坳里生长着整片整片的塔黄，那蓬勃盎然的景象才是牧场的本然的模样。如今，许多生物像冬眠了忘记醒那来样让人牵挂。塔黄的色泽映照着扎巴的脸颊，使他看上去有着诗人的愁绪。孩子们都去摘下一点塔黄叶子，学着扎巴的模样吃起来，他们面色各异，却都咽了下去。海子边沿有一条带子似小路，孩子们走尽石坳便沿着小路奔向海子，嘻嘻哈哈几声，蓝色的海子就恢复了碧绿。扎巴沿路折来一抱干柴和新鲜的松柏树枝，一到海子边上，他就开始一层干柴一层柏枝地垒放起来，用打火机引燃干柴，一缕浓烟就在海边徐徐升起了。扎巴从背包中取出瓷白的法螺对着月牙海上空吹响，那浑厚的声响在海上久久萦绕。接着，他又去打开饮料瓶里的牛奶和茶水朝海面洒去，口中念念有词：月牙海的神灵，您的英明为众神灵所知，生活在您管辖里的一切生灵正一声声呼唤您，祈愿您护佑周全……扎巴与海子默然相对，仿佛在用心与海中的神灵交会。在这高山牧圈生活的牧人都具备与神灵通白的本领，从而获得神灵的庇佑。南杰打开花束，放入海面，我们也都纷纷将手中的花朵放入海中，不一会儿，花朵开始打着旋的游走，原来是一群杉木鱼顶着花游向了海心。

   扎巴说，格日切周边还有十几个海子，就数月牙海最好看，最灵验。好看是没得说，应验了什么呢？原来有传说。久年前，格日切住着一位叫桑珠的老牧人，他看守着十七头牦牛，这个数字数十年不变，即便是有小牛犊出生，也即刻就会有一头老牛无故丢失，像受了魔咒一样。桑珠整日忧心忡忡，时时不忘念诵真言。一夜梦中，桑珠梦见了月牙海边有一头纯白的奶母牛在饮水，身后随着一群云朵样的小牛犊，那喜人的盛景让他从梦里笑醒来。桑珠觉得，这是神灵的启示。于是，他背着牛奶来到月牙海边敬海，愿望海里的神灵保佑，梦中的景象能在自己的牧场实现。第二年，桑珠的奶母牛果真都产下了一头头白色的小牛犊，桑珠喜极而泣。他背着浓茶又去敬海，愿望海里的神灵保佑，牧场上所有的奶母牛都产下浓茶样漆黑的牛犊。第二年，他家的牦牛又产下了纯黑的小牛犊。桑珠觉得，月牙海还简直就是自己的如意宝贝了，他开始幻想，自己还有什么愿望要去对海子通白呢？想了很久，除了牦牛，自己仿佛什么也不需要。于是，他又去敬海，这次他背了牛奶和浓茶一起倾倒海里，祈愿牧场里所有的奶母牛都能产下黑白两色的小牛犊，像冬夏两个不同的季节同时并存于牧场那样美妙。桑珠又一次如愿了，只是这些牦牛都没有听力，它们遭遇了一场暴雨，山石滚落，牦牛死伤惨重。桑珠生气了，他觉得自己被海子戏弄了，于是，他背着牛血去敬海，对着海子通白，请让我家的奶母牛都产下这牛血一样红艳的牦牛吧。说完，他把牛血泼入海中，海水瞬息通红并动荡起来，桑珠惊恐不已，慌忙朝山上的牧场奔去。那一夜，桑珠的牧场上来了一群豺狗，将他的牦牛宰死宰伤，血肉模糊。桑珠仍旧只剩下了十七头牦牛。传说令我们唏嘘不已，桑珠这梦做得是长久了一点。吉美说，只怪桑珠太贪婪，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一样令人遗憾。宁卡蹲在海边，用手指拨动水面召唤杉木鱼，不远处漾动着层层波纹。

   桑烟燃尽，我们绕着月牙海转经，扎巴走在最前头，他悠悠地吟诵八字真言，我们都随“嗡嘛智牟耶萨列德”各领一字吟唱起来，并在心里升起对月牙海的深深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