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云

   从几岁学写字开始，人这一生不知要用多少笔，铅笔、毛笔、圆珠笔、钢笔，几十年过来，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一支金笔尖的钢笔，那笔尖弹性好，写起字来刚中有柔，牵丝自然，跟字帖上印的一样。那阵子练书法正起劲，我得了那支笔，简直有张无忌得了屠龙刀的快意。而这些年，键盘代替了笔，偶尔开会做个笔记，圆珠笔写出的字邋遢一片，当初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我最欣赏的笔是毛笔，那么柔软的一撮毛，给一点墨，就能在纸上开出高妙的意境来，可花木婉约，可山河壮阔。我们特有的毛笔成就了我们特有的书法和绘画，仅凭此番功德，封它国粹也不为过。在蔡白老师的画室里，我第一次见到画家的毛笔，真多，筒里架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满满当当如刀枪林立，看着他随手抽出一支来，蘸墨挥毫，忽而成就一张荷花图，真是羡慕极了。画家的笔就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本领，那拿笔作画的姿态也好潇洒，让我等蜷坐电脑前写文章的人，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我以为做毛笔尖的原料，不过羊毛兔毛胎毛獾毛等等，听说老鼠胡须也能做笔，而且是奇珍级别的毛笔时，着实吓了一跳。谁曾料到，那人人喊打的龌龊的老鼠，还能跟中国文化扯上关系？老鼠的胡子，印象中就是动画片里的那寥寥几根吧，要逮多少只才够做一支毛笔？那么多老鼠提在手里，感觉会不会有点怪？而且，鼠须应该是有点直和硬的吧，做刷子似乎更适合些，为笔不会太强韧吗？可却有传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用此笔写的，我把那本帖子从书橱里翻出来，一遍一遍细瞅，那么顺畅，如飘的云如流的水，怎么也找不到老鼠猥琐和胡须拉纸的感觉。是老鼠太高攀了吧。

   鼠须做笔证据不足，牛耳毫做笔倒确有其事。牛耳毫，顾名思义，就是牛耳朵里生长的毫毛，只是这毫毛不是每一头牛都长，小时候家里养过好多牛，爱牛如子的祖父常给它们掏耳朵，我站在跟前看，并没见有胡须一样的东西从里面长出来。据说这毫只有英国某地的某一种牛才有。台湾作家高阳书里记载过一件事：张大千曾托人重金买来一磅牛耳毫，用它定做了50支毛笔，仅工钱就花去700美元。可见这种笔确是有的，我无缘得见罢了。也不知道大千传下来的那些画，哪一张哪一笔是牛耳毫抚下来的。

   检验一支笔的水平，笔说了不算，作品说了才算。张大千纵使没有牛耳毫，也一样能画出传世千年的作品来。困顿的司马迁手里只是普通毛笔，但它写下的《史记》，从黄帝到汉武帝跨越三千年，洋洋洒洒52万字，每一个笔画流淌出来，都是高山巍峨钢铁屹立。他的笔是一杆巨大的称，称量历史，称量民心，称量江山社稷，纵是帝王将相，不给你多写一笔，纵是游侠商贾，也不给你少记一划。一个受过腐刑之辱的太史令，用一支普通的毛笔拾起了尊严，也用这支笔给后世立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如何可百世流芳，如何会万年遗自臭，如何做人如何做事，请照照这面镜子。

   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墨的前世今生

   邢夷若能从三千前的西周穿越过来，一定惊叹如今墨之种类繁多，什么油烟墨松烟墨，什么固体墨液体墨粉状墨，应有尽有，再不用他磨松碳或者掏锅底灰了。文明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离不开墨，不说印刷、制陶等，我们写春联得用墨汁，写字得用墨水，打材料也得往打印机里灌墨粉，那一锭固体的墨，被延伸和利用到了极致。

   但我觉得，墨最繁华的岁月并不是现在，而是它以锭或块存在的毛笔书写的时代。书生的案头，书童握一块墨在砚台里轻磨，细粉在浅浅的水里融匀成汁，书生的笔尖伸过来，蘸一下，掭一掭，写字。等书生皇榜高中，混得有模有样了，书童就该换成侍妾了，黑漆漆的磨锭换到红袖半掩的一只玉手里，因此生出别样风情。如果这个书生还是个画家，墨就更是风情十足了，浓一点为山，淡一点作云，瞬间便是一幅奇妙的山水。同毛笔一样，墨最丰伟的功绩，不仅在传播文化纪录历史，还在于它成全了中国的书法和绘画。

   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是书生就离不开墨。在钢笔水笔风行之前的那些朝代，墨有着珍宝一级的待遇。达官贵人用墨，制作时甚至要加上黄金粉，加上龙脑、麝香，那真叫个笔底生香笔下生辉。在雅士们之间当作礼品辗转的墨，往往描金绘银，有题诗题词题画，还有金丝楠木或乌木打造的外包装，“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唐宋时期，墨作为一种高雅艺术品，豪华得像是只能收藏了。爱屋及乌，那时的制墨工匠也颇吃香，技艺高超者，皇帝竟会以长辈尊之，还可能赐以国姓。著名的徽墨创始人李廷珪，就是被南唐国君李煜赐姓的。

   徽墨今天仍然是中国名墨，它和著名的宣纸、宣笔、歙砚一起，是我们安徽的骄傲，是徽州深厚文化底蕴的象征。据说李廷珪亲手制作的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而且坚实耐用，丢到水里，半年都不会化去分毫。有记载说他的一锭墨，一天写五千字，可以用上十年，磨墨时产生的边际锋利如刃，可以裁纸。这样好墨，今天的徽人大概再也造不出来了。在很多传统技艺上，自以为是的我们永远无法超越古人。

   墨的本义是黑土，是黑色的，发展到五颜六色，算是墨家族一大幸事。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绘画看，那些艳丽的色彩千年不褪，说明当时的彩墨制技也很成熟。赵佶的花鸟图中，鸟的羽毛有蓝有红有绿，很是好看，而且，他画芙蓉花用的淡粉很别致，明丽，有隐隐的闪光，墨里肯定加了什么特别的材料，不知会不会是珍珠粉。

   墨作为文化的象征存在，也作为文化的象征被引申，比如“文人墨客”，比如“胸有成墨”，都以褒扬的方式存在，用之为墨斗、墨线，也给劳动人民提供了很大帮助，但让靠近者变黑，却不是它的本意，墨的生存价值就在于黑，污人清白，那是人把它用错了地方。同样，墨入刑罚，黥在上官婉儿脸上，黥在林冲、宋江、武松脸上，毁了美人英雄的容貌和信心，也非墨所愿。墨说，君若知我，当用我于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