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1月29日
父亲在宅龙小学。
腊月村。
腊月村。
◎杨全富 文/图
丹巴县小金谷中,有一座名“拉约”(藏语意为菩萨居住之地),后来音译为腊月山的小山村。1949年的正月初七,我的父亲就降生在这座小山村一户普通农户家中。父亲的降生,给了这个家以无限的希望。那一年,丹巴和平解放。在腊月山的村寨里,虽然人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过得不紧不慢的。不过村寨里却孕育着一场变革!一些穿着汉族服装,斜挎着包的人进驻村寨里。他们和蔼可亲,自带粮食、被褥等,借宿在村寨里破旧的房屋内。那时候,土匪恶霸还没有被完全消灭掉,蠢蠢欲动。在腊月山村寨对岸的喇嘛寺河坝,就有一股这样的顽匪。这股顽匪的首领,就是被国民党任命为川康反共突击军独立营营长的杨掰(跛)子。他们在村寨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一次攻打县城的战争中,被解放军伏击。杨掰(跛)子手下十余匪徒被悉数歼灭,而他却脱逃。多行不义必自毙,1952年被我侦查人员抓获,同年被枪决。杨掰子等匪徒的覆灭,让村寨里的人们欢呼雀跃。当时,爷爷激动得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向着东方喃喃祷告。因为在这以前,我家因为有良田数亩,家道殷实,早已上榜杨掰子抢劫名单中。如果丹巴没有解放,那后果可想而知,在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面前,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1950年11月24日,中国第一个成立的专区级民族自治州——西康省藏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在康定正式成立。1955年3月改称西康省藏族自治州。
1952年,新生的人民政府为了让普通老百姓都能有书读,在川口、金川、小金三所小学的基础上,新建11所小学。到1955年,全县共有十四所小学校。当时,小金区喇嘛寺小学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是完全小学,但是,学生到了三年级以后,必须转入岳扎小学校就读。因此,学校只保留三个年级。父亲和邻里的孩子们一起来到了这所小学里。当时,父亲是所有孩子中年龄最小的,途中在经过一座索桥时,还需要邻居年长的大哥背过去。不过,父亲的成绩在所有同学之中都是拔尖的,因为在父亲这一辈之前,只有那些达官贵人的孩子才有到私塾里学习的机会。因此父亲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每一个夜晚,父亲在松光微弱的亮光下学习,一直到深夜。
也就是那一年,在县城里举办了“民主改革积极分子训练班”,学习“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等文章。甘孜藏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决定在丹巴县进行和平民主改革的试点工作。当时,村寨里划分成份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尺度,只好按照村寨里的平均收入为标准。父亲家有良田数亩,粮草丰足,为此划归富农行列。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并不了解当年成分的重要性,成分富农以上,几乎与人民大众脱离了关系。爷爷也因此受尽了白眼,每一次大队部召开社员大会,爷爷都会偷偷的溜进去参会。不过,每一次都会被民兵们“雪亮”的眼睛所发现,被无情的赶出会场。那时候爷爷家里的土地还有很多,家中有屯粮上万斤。爷爷有许多从内地来的货郎朋友,他们纷纷为爷爷出谋划策,以内地土改、划分成份的标准,要求爷爷将土地上缴,将家中的余粮全部分给穷苦老百姓们。于是,爷爷隔三差五的来到大队部,要求上缴土地、房屋。几经辗转,大队部最终同意爷爷的请求。将多余的土地分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把多余的房产分给无房之人居住。接着,大队部发出通知,要求全大队缺粮户们到爷爷家领取粮食。于是,大队部里缺粮户们背着各种装粮食的器具来到爷爷家里,爷爷站在粮仓前开仓放粮,几日功夫,除了剩下一点粮食自己食用外,全部分给了人们。两年后,大队部再次召开会议,进行重新评估,爷爷家的成份才由富农降至富裕中农。从此以后,虽然不能像贫农一样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不过也免去了被批斗的危险。
1959年,由于父亲所在的喇嘛寺小学校只能保留一至三年级,为此,父亲和同学们读到三年级后必需转到五六十里地远的岳扎小学就读。由于路途遥远,且年龄尚小,只得集体辍学回家务农。
1965年,为了让村民们就近入学,大队部在一座没收的地主房屋内开办起第一所民办小学。在教师招聘上,上级政府提出要求大队部自己解决。父亲由于停学之后笔耕不辍,文化水平堪当此重任。因此,被推选为民办教师。在几年间,父亲努力教学,村寨里的适龄儿童都来到简陋的校舍里,跟随父亲一起学习文化知识。然而终究受成份的影响,父亲被免去了民办教师的职务,回到村寨里。后来,母亲嫁入我家,这在大队部里来说,是石破天惊的事。因为母亲是贫农,嫁给富裕中农,那需要多少的勇气。几年里,父亲由于有了母亲贫农身份的庇护,生活才慢慢走上了正轨。
1975年,那时候还没有统一的升学考试,要升入高一级学校,完全实行推荐的方式进行。在所有人的眼中,父亲文化水平高,都以为父亲是绝对人选。然而世事难料,父亲的博学多才竟然也受到了别人的嫉妒,大队部的几位干部也因为父亲平日里不怎么“尊重”他们,而故意不上报父亲。只是胡乱选派了几位人员到公社面试。在面试考官面前,这几位大队部器重的人颜面扫地,一段文字竟然有十之八九都读错了。此时,一位考官忍不住问,“你们大队有一个叫杨三根的怎么没有来?”大队部的几位带队干部面面相觑,红着脸不敢言语。公社领导知道这件事后,立即要求大队部将我父亲送到面试现场。在面试现场,父亲将指定的段落一字不落的诵读完毕。得到了面试人员的首肯,当即将父亲的详细资料填写在表格中。八月底,父亲接到通知,被康定师范学校录取。高兴之余,父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因为在当时,家中已有两个小孩,女儿已七岁,正值入学的年龄,我也两岁了。如果父亲此时去学习,家庭的重担就将会落在母亲一人肩上,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会雪上加霜的!在这时候,母亲表现出来的理解能力超越了一位农村妇女的见识。她告诉父亲,家里的大小事务自己能扛下去,只要父亲能圆了自己的教学梦,她已是心满意足,再大的风雨她都能承受。现在想起来,母亲是多么的伟大,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人,嫁入富裕中农家庭,还承担起家庭重担。我想,当时是谁给了母亲这样的勇气。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才逐渐明白,母亲本为弱女子,是世事铸就了她坚强的性格,才让她拥有了这样的勇气和果敢。我们庆幸,因为母亲有这样勇敢的选择,我们才能在后来的日子里,在母亲的呵护下茁壮成长,在母亲的庇护下幸福的生活。
父亲在前往康定师范学校学习前一夜,邻里的乡亲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前来送行。有的提来几斤玉米面,有的在兜里揣着几个鸡蛋,有的捏着几张黑旧的毛票,有的……父亲和母亲不断的向邻居们答谢。在风和日丽的早上,父亲提着铺盖卷儿,与母亲和家人道别后,向着县城走去。
在康定师范学校求学期间,父亲面临着双重压力。第一个压力来自于学习。父亲的同学大多具有初中文化程度,而父亲却是是一名只有三年级文化水平的学生。为了在学习上尽快赶上同学们,父亲起早贪黑的学习。半学期后,父亲的成绩一跃而成为班级中的佼佼者。由于父亲的勤学好问和淳朴善良,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因此,被推选为校团委书记。在康定师范学校求学的日子,是父亲在人生道路中最艰辛,也是最幸福的一段经历。第二个压力来自于对家庭的思念之情。那时候的父亲不仅要努力学习,而且还备受相思之苦。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总会想起远方的家。家中是否平安,孩子们是否健康……那一份思念就不断的在心间萦绕。
为了在求学期间也能挣一点钱贴补家用,周末的时候,父亲挎着弯刀、怀揣绳子走到跑马山旁的森林里,捡拾那些枯枝,再背到学习伙食团里,卖了挣一点钱。一学期下来,父亲不仅自给自足,放假时,还给母亲和我们带来了礼物。他带回的钱,对于缺乏劳动力,常年超支的家庭而言,是雪中送炭。
父亲毕业后,在丹巴县中学担任司务长一职。那时候的丹巴中学,全校师生员工达到1000余人。作为他们的生活管理者,父亲既要管理好伙食团的资产,又要做好围绕伙食团而开展的各项工作。许多时候,为了买到最便宜的柴火,父亲跨沟谷,穿森林,与山间的樵夫讨价还价。用最低的价格购买到最优质的木材,并运送到伙食团里。仅这一项,就为伙食团节约了一大笔资金。虽然父亲在工作之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也小有成就,然而,教书育人的梦想却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他走进教育局的大门,强烈要求到第一线参加教学工作。教育局的领导只得点头同意父亲到家乡的中学任教。
老家的中学地处峡谷之中,一条小溪从学校后面的峡谷中奔涌而出。由于这条沟谷里又有九条山脊,因此又称为九道沟。各条小山谷里的溪流汇合之后,竟然形成了与河流大小相近的水流。当流经中学旁时,狭窄的沟谷使得溪流狂躁起来,撞击着两岸的山崖,翻卷着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最后汇入小金川河之中,向着远处的大渡河奔去。
由于这里高山耸峙,峡谷纵深,冬日里,阳光被高山所遮挡,因此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是看不见阳光的。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为了心中的梦想,学生们不顾恶劣的环境,努力的学习。不过,收效甚微,十几年间,考取高一级学校的孩子屈指可数。父亲刚调入这所中学时,学校就要求他担任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这对于一名只有中专学历的教师而言,充满了挑战性。为此,父亲到处借阅资料,认真编写教案。经过一学年的努力教学,父亲所在班级孩子们的成绩有了极大的进步。三年毕业后,班级中共有四名学生升入中专学校,二十几名学生升入高中。
那时候,家境有了一些改变,父亲每周末都要步行二十余里到家里。为此,我和弟弟每周六下午有了一项任务,就是站在山梁上等待父亲回来。下午时分,父亲总会准点出现在远处的小径上。我和弟弟运足目力观察父亲的肩上是否挎着黄布挎包,是否沉重,因为鼓鼓囊囊的包里才会有最好吃的糖果。当夜幕降临时,在锅庄房内,点燃了那盏如斗的煤油灯。父亲总会从包里掏出一包糖果来,放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可以尽情的享用,那甜甜的味道中,还有一股异香在嘴里萦绕,满口皆香。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包装纸,则由姐姐收集起来,待到春节时,可以折出最美的花朵来。再将这些花朵绑缚在一种四季常绿的乔木枝桠上,插在楼顶的花盆中。在寒冷的冬日里,感受到浓浓的春意在枝桠间蔓延。
记得我六岁那年,父亲通过朋友的帮忙,买到了几斤大米。那是我和弟弟们第一次看见大米,围在大米袋旁。伸出小手,撮几颗米粒,放在手心里细细的观察。雪白通透的样子,让人爱怜。父亲告诉我们,这就是在内地稻田里出产的大米,必须要煮熟了才可以食用。我趁家人不注意,偷偷的往嘴里塞了几颗米粒,用牙齿轻轻的咬碎,淡淡的甜味刹那间穿透了我的味蕾。那一年春节,我们家的餐桌上多了大米饭,那一顿团圆饭格外的香甜,至今回想起来,仿佛唇齿间还留有余香。这在村寨里来说应该是头一遭,对于常年累月食用粗粮的老百姓而言,那是很奢侈的。
1982年,丹巴开始实行包产到户,在分地的时候,虽然我家人口多,但除了母亲一人为全劳动力以外,我们都只能享受半个劳动力的田地。为此,六口之家的我们才分得十亩左右的地,且大半都是贫瘠的土地。不过,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土地,母亲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第一年里,在母亲的辛勤劳作下,家中的所有粮柜都装得满满的,圈里也喂养了两头肥猪。记得那时候,大队部在解散时,将队里的所有牲畜都进行了分配,我家也分得十几头山羊。山羊具有超强的攀爬能力,每一天,我和邻里的几位伙伴都要将山羊赶往几里外的山林里去。下午时分,那些山羊还站在悬崖峭壁之上,我们喊破了喉咙也无济于事。为了防止这些山羊丢失,母亲和父亲商议后,除了留下一头宰杀以外,将其余的山羊全部变卖。那只山羊宰杀后,将皮剥了下来后,制作成了一件皮褂。那皮褂在家里用了十几年。
1985年,由于父亲只有中专文凭,因此不得不离开中学,调往更边远的一所完全小学校任教。那所小学离我们家乡有二十余里的山路。为了照顾家人,父亲决定每周里回两次家。那时候,我所在村小只能教到四年级,就必须到完小去。由于我年龄小,只得到父亲所在的学校学习。父亲所在的学校在半高山地带,那时候,山寨里是没有马路的。从学校下去,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才能达到马路旁。山路旁荆棘丛生,每一次从这里经过,那些刺穿透了单薄的衣裳,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父亲教书育人是认真的,每一天,父亲都要用很长的时间翻看教材,编写教案,并在寝室里试讲。在课堂中,父亲深入浅出的讲解,细致入微的分析,让孩子们对课文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父亲用自己的言行影响着孩子们,如今,父亲的这些学生在各行各业中努力的工作,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那时候,家中还没有像样的家具。为此,父亲就央告一位有木工手艺的老师,在每一天下午放学后,帮忙打造几件家具。短短几日工夫,橱柜、衣柜、木箱等家具就制作完成。那一段时间内,父亲和我打破每周回去两次的习惯,每日都来回奔波于这条山路上。下午放学后,父亲用绳子将家具拴好,背着往家赶。在一处叫“白咱干”的地方,山路一旁是悬崖峭壁,行走在这条路上,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时候父亲年富力强,背着沉重的家具,毫不停留地走过这段山路。家中的家具多了起来,几口木箱、几套桌凳、一个衣柜……每一个房间内都有了像样的家具,这对于当时的家庭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前几日,我回了一趟老家。那些家具由于长时间没有使用,早已集满了厚厚的尘土。我连忙找了一张干净的抹布,擦拭后,那些家具又焕发出亮光来。诚然,我并不是一位守旧的人,然而,在这一刹那,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额头上那一颗颗晶莹的汗珠和佝偻着脊背负重前行的样子。
1988年,那一年我初中毕业,由于对学习不重视,懒散,名落孙山,这结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没有太多的遗憾。只是在父亲的几声叹气声中被母亲数落了几句。那时候父亲还在原先的小学任教,辍学那一年里,我和母亲一起劳动。一过完年,父亲让我和舅舅到色达去走一走。于是,我踏上了去往色达之路。在色达,我寄居在大舅家。每一天里,大舅都让我看书,并有意识的让我在县城里到处看一看。那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文化的重要性。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想要重新回到校园里。半个多月后,父亲给我写了回信,让我回家,准备复学。当时,父亲准备让我到农职业中学学习,不过由于我当年中考成绩太差的缘故,没能被录取。我决定去补习时,父亲激动不已。那时候在我们乡的初中,一年的补课费用为120元,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父亲和母亲商议后,决定从姐姐的嫁妆里取出一部分钱作为我的补习费。就这样,我再次踏上了求学之路。在学校里,我非常珍惜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重头学起,一学期后,成绩从最后一名跃升至中上水平。毕业考试时,以所在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被康定师范学校录取。
后来,当我毕业后,两个弟弟也考取了师范学校。在这段时期内,父亲肩上的压力特别的大,因为两个弟弟的学习费用几乎都是自费。那时候父亲已调往离家十余里的一所完全小学。虽然路途比以往的学校近了许多,不过这段山路非常的难行,为了节约几顿生活费,父亲每一天都要回到家里。为了筹措两个弟弟的学杂费及生活费,家里债台高筑。每一年春节里,最怕的就是腊月二十九,因为在这一天里,上门催债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在困顿的生活面前,父亲从来都没有叫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再后来,两个弟弟毕业后,家境才又逐渐好转。父亲在临近退休时,调往村寨中的村小任教。所以才有了父亲后来自己言说的“四级跳”,一级跳就是高中部担任司务长一职,二级跳就是在中学任教,三级跳就是在完小任教,最后是来到了村小。然而不管父亲的工作环境怎样变化,父亲都坚定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既要教好书,还要育好人。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一批批父亲教过的学生都早已为人父,为人母,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脚踏实地的努力工作。
2005年,父亲光荣退休。而今,父亲在县城里购买了商品房。每天,除了出去锻炼身体以外,大多数时候都蜗居在家里,翻看一些书籍。每一次我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总要询问班级中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当听说孩子们有了进步时,父亲总会露出满意的笑容。父亲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的教书,要对得起家长,对得起国家给的这份工资。为此,每当我在教学之路上有所倦怠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父亲那张威严的脸,使我重振精神,投入到紧张的教学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