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10日
◎阿微木依萝
腰
比土阿妈年轻时候住在老高山,她们那儿的妇女全都用脑袋背水,就像牛那样,往脑门上套一节绳子,水桶掉在背后。因为山路险滑,她们走路的时候脚趾要狠狠抓着地面,所以她的脚趾头也成了木匠用来抓檩子的抓钉……这样比喻也不太准确……对了,你见过那种煮熟了的鸡爪子吗?向里弯着,倒钩刺一样的。就是那个样子。
有时候她的鞋子里钻了泥沙,她脱下来抖沙土的时候可真费劲,因为泥沙根本不在鞋子里,而是在她的鸡爪子一样的脚趾头中间。她得用一根狗尾巴草刷出去。她是不舍得用水洗的。在高山顶,水比脚趾头金贵呢。
伯母说,看见了吧,她今天这么大的脾气和脑门上的牛劲,全是背水背出来的。还有,她为什么走平路看上去也那么用劲呢?老习惯啦,她的脚趾头早就不管平路还是陡坡,一味要抓着走。
比土阿妈说话总喜欢把脑袋往前一冲,倒真有几分牛要拱土的样子。
不过她最能显示背水的是腰。她的腰就是一根竖着的扁担。可是现在看着有点细弱,“要断了吧?”她也经常这样说。
她闲下来的时候,最愿意跟我们讲她背水的日子。除了我们再没有大人肯听她唠叨了。王婶子说,天天讲她背水背水,烦死个人!
比土阿妈脱下她的鞋子,告诉我们她是怎样练成了这样一双脚爪。还有她的腰。她让我们伸手摸一下,然后问,是不是感觉到有水桶压过的痕迹,还有小石子印在腰上的感觉?
我们糊里糊涂点头又摇头。
有是没有?她又问。
我们要说,有,有这么大。比划出一个磨盘大的石头样子给她看。她就会很高兴地说,对嘛,我这腰,它是有牛神附体,全村没有一个女人能背水超过我。这么的……
如果我们说,摸不出来呀,就那么几颗肉疙瘩,它算石头吗?比土阿妈很生气,她把脑门往下一送,低眼瞪着我们,我们赶紧缩起来。
可是刘婶子说,你们不要听比土阿妈吹瞎牛,她的腰早就报废了。上回她家老头子摔在泥沟里,她都背不回来。
我们把这话说给比土阿妈听,她嘴皮抖了几下,恨恨地望着刘婶子的屋檐说了三个字:老母牛!(刘婶子的绰号)
有一天我们看见比土阿妈去水井边打水。用那种我们也可以搬动的开着大口子的胶壶。那胶壶从前是她丈夫用来打酒喝的。现在她丈夫老得走不动了,打酒的力气也没有了,这胶壶便用来取水。
比土阿妈,你为什么不用桶?我们指着她的脑门说,快用你的脑袋背水呀。
她靠在大石头上,懒懒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指着脑门说,知道吧,我的脑门滚烫,它生病了。
比土阿妈的脑门就那么一直病下去了。一直没有好。那之后我们每次看见她取水,用的都是胶壶。
她的腰好像病得比脑门还严重,连半背篓猪草也背不动。她也不再让我们摸她腰上的石头和水桶压过的痕迹。甚至到后来她干脆把我们都忘记了。我们经过她身边,她都是低着头走路,脑门上的那股牛劲儿被帕子盖住,看不见了。
刘婶子说,看吧,我说她的腰早就报废了。还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