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臣仁

三

日子已进深秋，水瘦山寒。

次仁达瓦指着湖边的泥地和一座断桥比划着：“要是夏天，这些全是水，漫过这桥，那才叫美哟！”

只能想象次仁达瓦所说的壮观景象。

夏有夏的恢弘，秋有秋的骨感，犹如美人只是变换四季的装束，本质清丽的卓玛雍措在各个季节应该各有风姿。

水落而木出，卓玛雍措的泥地上静卧着多段树木，这些树木在春夏之际都浸泡水中，黧黑而朽腐，此时或直刺苍穹，或俯首大地，姿态各异，却又是化腐朽为神奇，点缀其间，如鬓间美丽头饰，让卓玛雍措更有韵致。

湖底有泉眼，涌流不绝，一串串葡萄大小的水珠不停冒出，诱惑了游鱼，浅嘬轻呷，其情其景，妙不可言。

几只野鸭静静地浮在水面，懒懒地享受着秋日暖阳。也许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惊扰了它们，它们呼地一下飞了起来，贴着湖水优雅地滑翔，羽翅在湖面划出一道道美丽的水线，平静的湖面一下生动起来。

同伴中有两人已经按捺不住，三下五除二地褪掉衣裤，赤身裸体地跳进湖中，浪里白条一阵翻滚，一片涟漪荡漾开来，原来清晰如镜的倒影，潋滟如莫奈的印象派油画。

不知道这是否有违藏族的风俗，但我知道他们是经受不了这绿色的诱惑，情不自禁，投入卓玛仙女温柔的怀抱。

我更愿意珍视这份宁静的纯洁，生怕我的一举一动惊扰神圣的湖水。

湖边树着碧苔，蓬蓬松松；湖边树挂野果，累累满枝。

阵阵微风撩来拂去，摇碎阳光，也摇碎了树上微露，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置身其中，未啖一颗，却也醉得绯红了脸、迷离了眼。

次仁达瓦把一种叫俄色的小山楂推荐给我们。俄色特别有味，自然的果香让你感受到自己真正置身在大自然。采摘入口，有种涩涩的香甜；采撷入镜，有种浓浓的惊喜；采纳入心，有种淡淡的欣然。

次仁达瓦的马匹运货回来，卸下货物的马匹一下轻松起来，昂首奋蹄，意气风发。次仁达瓦一声唿哨，信马由缰，马儿沿湖奔腾，蹄声得得，惊得林中众鸟振翅鸣啼，激越与清婉应和，骤急与和缓间杂，冲击而不冲突，成为一种自然的交响。

四

沿湖而行，脚下满是落叶，窸窸窣窣，犹如摩挲着我们的心叶，痒痒地舒坦。间或有山泉横流路中，水浸漫坡，苔藓碧碧，流水汩汩，清澈如眼，让你不忍心踩踏，腾挪跳跃，斗折蛇行，却是多了一份情致。

湖边有凉亭，木质结构，隐藏树林之中，露出飞檐挂角。

次仁达瓦告诉我们，几年前，有个林工商联合企业投资十万元，在湖边修建了修了三座休闲亭和基建小木屋一座。

随着他的指点，我们看到湖的另一侧有一些人工的建筑。在这山野之间一下露出人工的痕迹，让人一下有点突兀。

凉亭的屋顶终不敌风雨侵蚀，有几处破败，与那些饱经沧桑而容颜不改的自然景物，人工雕饰终是渺小的。

山行水合，一片沙滩铺展眼前，大大小小的卵石铺陈其间，其中不凡精美者，吸引着我们的眼球，但没人俯身捡拾，因为大家知道，这是属于卓玛雍措的，属于大自然的。

沙滩上留下几道浅槽，银光烁眼。富含钙质的溪流沿着密林冲刷沉淀为乳白色的钙华，形成道道银坡，钙华莹莹熠熠，流水翠华如银。

涓涓细流弹奏出的空山鸟语，让人感受到卓玛雍措的灵动与生机，让人领略到这一方圣地留给人的神秘与久远。

沙滩上，一个壮实的汉子在专注地摄影，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一片白桦林。

那是怎样一片白桦林啊！洁白的白桦树，站立在我们眼前，披一身雪粉，好似银子镶嵌；挂着白雪一串串，毛茸茸的枝条，白缨缨一片，在一片绿叶红枫间添了一匹白练，没有生硬的造作，却恰是神来之笔，让整个树林一下更加丰富，更加生动。

整个树林如着一片纱衣，飘飘渺渺，在这轻蔓的世界里，凡俗的人们重新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居所。

真想就在水墨丹青里脉脉等候，等候一种目光穿越红尘桑田，轻轻滑过我颤栗的灵魂。

真想给自己一段老时光，独坐在绿苔滋长的石下，泡一壶闲茶。不去管，那南飞燕子，何日可以返家；不去问，那一叶小舟，放逐海角天涯；不去想，那些飞散岁月，到底多少是真是假。

如果可以，我只想做卓玛雍措湖畔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守着寂寞的年华，在老去的渡口，和某个归人，一起静看日落烟霞。

想象着，在落满枫红的小径上，与人十指相扣，不求地老天荒，只求莫失莫忘。

想象着，在每一个多彩的季，沿思念的脉络疯长，挽一个斑斓的梦，与自然对话，与风月相依，用心倾听清晨的鸟语，凝眸黄昏的夕阳，不急不缓，且吟且唱。

五

摄影的汉子叫扎西，雅江县乃至甘孜州都是很有名的摄影家。很有缘，他夫人与我们是老乡，说起话来就亲近了许多。

扎西告诉我，他每年都要来卓玛雍措摄影。翻看着他的作品，一枚落叶俏红，一径青苔披绿，一匹阳光泛辉，一溪清流吟唱，在他专业的记录下，悠远了一个四季的诗意。

扎西为我们讲解了有关卓玛雍措的民间故事。有故事、有风景、有风情，卓玛雍措如一曲缠绵万古的弦音，缠绕在雾岚里，裹住了我潮湿的心。

扎西告诉我们，几年前甘孜州就编制了卓玛雍措的开发方案，随着两河口水电站的开发，卓玛雍措作为开发庆大沟森林公园的重要景点，首当其冲。

“作为一个当地人，你说是开发好呢？还是保护好呢？”我们试探着探究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个难说，从全县旅游发展增加当地群众收入，该开发；从我内心来说，还是保护的好。”扎西有些纠结。

走过那么多景点，见到开发和保护成为不解难题，让人心疼。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实属不易。

也许开发和保护都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作为自然景物，我奉行一句话：有一种魅力，叫独自走过。

当你不再证明自己时，美就绽放了。你要想证明什么？没有一棵树需要证明它是树？同样，没有一个湖需要证明它是湖！

该说道别了，回望卓玛雍措，真想把那颗橄榄般的碧玉镶嵌在我的眼睑，真想将卓玛雍措深情轻拥入怀。

满目群山环碧波，浮云如丝掠芳华。山如此温柔地用五彩装点水的发髻，水这样多情的用轻波亲吻山的胸膛。这样的风景让我快乐。

于是，小心迈步，再没有来时的大呼小叫，生怕打破了这里的清新淡雅，惊扰一份隔世的安详。

六

当再踏上那座独木桥时，同伴们有了前次行走的经验，都有些轻车驾熟的味道。我却感到另一种惊慌，听着脚下溪流的鸣响，心头突然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桥被冲毁后，采用独木桥代替，是否是人们为了阻止更多的人进出，有意为之？

回到公路上来，罗布还在忙碌地指挥着工人修路。见到我们，他停下活计，与我们叨起来。

瓦支村一共四十多户，有二百八十多人，收入主要靠挖虫草和采松茸。现在正好借两河口水电站开发的东风，开发旅游。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通村路修好，铺设一条足以让游客轻松进入卓玛雍措的路，让这美丽仙女不再藏在深闺。

不知咋的，在听到罗布喜形于色的讲述中，我心头略过一丝遗憾。

次仁达瓦与我们道别：“我去赶我的马，你去上你的班，大家好好过日子啰。”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突然觉得我们对卓玛雍措的造访有种冒犯和亵渎。

原路返回，出得洞来，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热火长天的建设大工地，与幽雅寂静的卓玛雍措相比较，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不久之后，这里的大川深谷将被高坝平湖替代，一个宏大的人造景观将取代亿万年来天成的自然。生态环境如何演变，恐怕只有后人才能切身知晓了。

想着卓玛雍措的绿水青山，看着眼前的嶙峋石头，一种沉重慢慢燎原，在心底繁衍。

爱在深秋，无语缱绻。因为懂得，所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