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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茶

甘孜日报    2022年05月19日

乡愁。 周文静 摄

◎周华

父亲生平有两大嗜好,一是喝茶,二是抽烟。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中国百姓每天为生活而奔波的七件事中,茶虽然排在末位,仍可见茶早已成为百姓的生活必需品。而故乡产茶,再加上父亲爱茶,所以自晓事时开始,便略知茶事。

“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还是在孩提时代,就会背这两句诗了。但诗文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是一知半解,只隐隐觉得,家乡的茶应该很有名气,不然茶怎么会入诗?茶圣陆羽、宋人文同等又怎么会留下那么多赞誉蒙山茶的诗句?后来,又陆续读到了一些与蒙山茶有关的诗,如白居易的“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陆游的“雪山水作中冷味,蒙顶茶如正焙香。”,刘禹锡的“何况蒙山顾渚春,白泥赤印走风尘。”……也是从那时起,我对每天开门就能见到的蒙山有了新期盼,总盼着有一天能和嗜茶如命的父亲去看看蒙山、看看世界茶文化的发源地。

蒙山,全名叫蒙顶山,自古就与蜀中名山峨眉青城齐名,源于女娲曾在此补天,夏禹治水在此祭天,茶祖吴理真在此种茶。由此可见,蒙山因茶而名颇有历史渊缘。

知茶并不一定会喝茶,真正学会喝茶,还得益于父亲的耳濡目染。

在故乡,几乎所有的男人们都有一个搪瓷茶缸。茶缸有大有小,但大都烙上了时代的印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茶缸上的图文多以红旗图案、先锋模范字样等为主,内壁上也有共同的特征——一层厚厚的茶圬。父亲的茶缸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上面有“康藏公路通车纪念”几个字,那可是父亲珍爱的宝贝,更见证了父亲参与康藏公路建设的那段历史。

每次休假回乡,父亲随身携带的物件中,总会有这个茶缸的身影。茶缸的外壁还是那样锃亮如新,只是内壁上那一年比一年厚的茶圬,就像岁月的年轮,记录着父亲所经历的沧桑。父亲泡茶很有讲究,茶叶一定要新茶,开水一定要凉到80度左右。每天早晨,父亲总会倒掉陈茶,然后轻轻冲洗茶缸,再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茶叶放入缸中。当煤炉上的水壶发出呜呜的鸣叫后,父亲会将大部分开水灌进水瓶,将少许开水留在壶中,随后便开始裹叶子烟。裹烟的工夫,壶中的开水也在自然降温。等到五六支叶子烟成形,也到了父亲泡茶的时候。于是,一股淡淡的茶香,伴着浓烈的叶子烟味,与刚刚苏醒的小院一起迎来了新的一天。

父亲泡的茶很浓,仅茶叶就有半缸。有一次,我试喝了一口后,曾兴奋一天,还一夜无眠。不过对于父亲而言,一缸浓茶一支叶子烟相伴的早晨,那可是最惬意的时候。用“宁可一日无米,不可一日无茶”来形容父亲与茶,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看到父亲坐在竹椅上悠然自得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茶和烟到底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

在家茶不离手,到县城则会在茶馆里一坐就是半天。四十多年前的名山城,分布最多的就是茶馆。在一条仅有千米的老东街上,就有好几十家茶馆。大大小小的茶馆几乎都是一个模式,二三十张茶桌与上百把竹椅搭配,燃烧着红彤彤炭火的大炉灶上,几把油光发亮的长嘴铜壶随时都冒着开水的蒸汽。“茶博士”手提茶壶、肩搭毛巾,在茶客们的吆喝声中来回穿梭。茶馆里热气腾腾,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稚气未脱的青年,面前大多伴着一杯盖碗茶。茶香和着浓浓的烟味,成了老街上最吸引人的味道。入座茶馆后,与众多的茶客一样,父亲一改平时在家喝茶的样子,左手托着茶船、右手揭盖,用碗盖轻轻拨去浮茶,碧绿的茶汤从盖与碗的缝隙间涌出。一杯茶下肚后,说书的老人粉墨登场,在老人抑扬顿挫的评说中,茶客们被带进《三国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的精彩情节。与大伙儿一样,父亲听到尽兴处时,总会狠狠喝一口茶,然后报以说书人热烈的掌声。

茶汤的颜色越来越淡,说书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茶博士”手中的铜壶换了一把又一把,但茶客们却兴致不减。趁着茶兴正浓,父亲还从茶馆租来一副长牌,约上几名茶友,开始了坐茶馆的另一道程序——打牌。于是,“天地人和幺”和吆五喝六的声音,与说书声交织在一起,把茶馆变得像一处大市场。

茶可是好东西,或馨香、或清冽、或苦涩,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像极了人生。喝茶,喝的是一种心情;品茶,品的是一种境界。而在故乡,喝茶却是乡亲们的习惯,就像平时吃饭睡觉一般。

茶源自蒙山,蒙山自然也延续着茶的故事。就在乡亲们扩大茶叶种植面积的时候,在与名山城相距不远的蒙山,一个以茶文化为主题的景区也在时光轮回中与世人见面。

带着埋藏在心底的期盼,揣着对茶山的向往,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和父亲一道走进蒙山、走进了茶的世界。那时的蒙山,旅游刚刚起步,山上还没有建索道,更没有通客车。从山脚的“六根桥”到半山的禹王宫,再到永兴寺、千佛寺、天梯、天盖寺、古蒙泉、皇茶园、甘露石室、诗词碑林、红军纪念馆、望远亭……一路走来,与众多人文景观相伴的,是那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茶园。古蒙泉其实就是一口水井,井居于山顶,井水却是大雨不溢不浑,旱年不干不涸。相传,大旱之年只要揭开井盖,蒙山地区就会普降甘露,所以这口井又叫“甘露井”,正因为如此,当地很少发生干旱的情况。更有喜好品茶之人,会以井水沏茶,让茶与水实现最完美组合。“皇茶园”距古蒙泉约百米,坐落于蒙顶五峰之间,西汉甘露年间,茶祖吴理真植“灵茗之种”七株于此,从此开启了人工植茶的历史。从唐代开始,人们在此采摘贡茶,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正式命名为“皇茶园”。园以石栏围之,正面有双扇石门,两侧有“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石刻楹联,横额书“皇茶园”三字,后侧有一虎相守。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当年茶祖种下的七株茶树依旧“不枯不长”。每年清明前夕,当地都会在“皇茶园”举行隆重的“皇茶”采摘仪式,并按古法制作茶叶。随后,“皇茶”经成都至绵阳,与嫘祖故里——盐亭制作的嫘祖云锦“合璧”,再沿国道108线至陕西省延安市黄陵县,参加黄帝陵公祭活动。

山下夏日炎炎,山上清凉宜人。在浓雾缠绕的蒙顶五峰穿行,弯弯曲曲的石径记录的是历史,青翠欲滴的茶园昭示的是未来。在一块由张爱萍将军题字的“红军碑林”石碑前,父亲注目良久。穿过“红军碑林”,漫步红军路,小歇红军亭,瞻仰红军纪念馆,撩开岁月的面纱,与云雾相伴的是曾经的金戈铁马。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一直通向甘露石室,相传此室为吴理真植茶休憩之所。而绿树掩映、依崖而立的望远亭则是蒙山的尽头。天气晴好的时候,在这里可以朝观日出、暮看晚霞,放眼延绵茶园,回味延续千年的蒙顶茶香。

东街老了,那些老茶馆已经被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湮灭。父亲也老了,他的那个搪瓷茶缸已经伤痕累累。看到渐渐失去光彩的茶缸,母亲出于好心,把父亲的茶缸里里外外擦得锃亮,不想父亲看见后却不高兴了,说茶缸里的茶垢要好多年才有这么厚,洗刷掉就那么几分钟的事,再说,茶垢还能养茶缸呢,没有了茶垢,也就没了喝茶人的那份滋味。 喝茶有什么滋味?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喝茶可以解渴、养生,还可以慢慢感受茶在口中的层次变化,感知苦尽甘来的惊喜。喝了几十年的茶,用母亲的话说,父亲喝掉的茶叶可能都得用车装了。但即使如此,父亲仍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自己的茶事。

茶园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布满了家乡的平原浅丘。就连家门口的几块田土,都摇身一变成了茶园。一处处青瓦房点缀其间,那光景就像一幅天然水墨画。家乡的通村路也越修越好,还通了乡村客运。

交通方便了,但父亲上街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不过,在家喝茶之余,父亲迷上了摘茶。每年春分刚过,歇息了一冬的茶树开始疯狂的发芽抽枝,引来了四面八方的茶人。父亲更不会闲着,他要趁着春光,为自己准备亲手采摘的明前茶……

天还是那片天,茶还是那种茶。喝着亲手采摘的茶,父亲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回到了那片茶园环绕的茶山。与他相伴的,除了依偎在山间的茶园,还有一袋上好的绿茶。而那个记录着岁月沧桑的茶缸,则被我和姊妹们保留了下来。

父亲无声无息的走了,带走了他喜欢的茶,也带走了那缕熟悉的茶香。只有那把承载着回忆的竹椅,还在原来的位置默默地陪伴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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