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1月06日
◎宋扬
一年四季,晒坝和庄户人家忙着秋收,闲着冬藏。粮食在晒坝晒过,藏进粮仓。新娘从晒坝走过,纳入洞房。冬天,幺奶奶和她的儿媳妇坐在晒坝里晒冬阳,纳鞋底。她们旁边的摇篮里,多了一个娃——方方幺爸当了爹。
一季冬阳晒过,二十季冬阳晒过,幺奶奶晒进了屋后的坟茔,方方幺爸的新娘晒成了半老徐娘。冬阳晒得她脸上的皱纹也开始浅浅弯起来,晃一看,她成了二十年前的幺奶奶。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不下雨,根明大伯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扫晒坝。扫完晒坝,根明大伯坐在晒坝的石墩上抽有过滤嘴的香烟。根明大伯五十岁时,提前退了休,轮给三哥一个内部招工的机会。根明大伯有退休工资,不带过滤嘴的烟,他不抽。根明大伯抽着烟,等那些路过晒坝去镇上赶场的人。根明大伯要逮那些平辈的李姓人和陈姓人。逮住一个背米去卖的,根明大伯先声夺人:“我大娃儿好有孝心喔!卖了米给老子买猪脚哇?要炖烂一点哈,老子牙齿不好了……”来人不甘示弱:“幺儿乖,不要撵路哈,等老子卖了米米给你买糖糖……”背米的妇女不愿意当别人的“娘”,在晒坝里调笑时自称“老子”……根明大伯等完上街的,转身进屋忙事情。估摸着镇上散场时,他又踱出来坐在石墩上等。高声武气的笑骂声又接二连三地在晒坝响起……冬闲时,根明大伯和晒坝一样悠闲,和旺财一样悠闲,和去镇上赶场的人一样悠闲。
七十岁后,扫晒坝前,根明大伯多了一件事——抽了几十年烟的他手握长扫把,必先来一阵山呼海啸的咳嗽。慢慢地,根明大伯的咳嗽声比以前更惊天动地了,他的过滤嘴香烟和烧酒已经戒掉——根明大伯的体检报告单是死亡威胁。
根明大伯每天依旧扫晒坝。扫完晒坝,他依旧坐在石墩上等人。又是赶场的日子,偶尔路过几个上学的娃儿,根明大伯揉了揉眼睛,认不出这是哪家的孩子。半天等到一个平辈人,根明大伯嗫嚅了一下,想要高声武气地喊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撕扯着,不能挣出嘴,他的喉咙像被什么钳住了——根明大伯病了。
根明大伯低声一叹的时候,晒坝跟着“唉”的一声,吐出一口老气。二十年间,大地震动了好多次。一天下午,晒坝的地基史无前例地愤怒了,颤抖了,咆哮了,晒坝的身体跟着地基愤怒了,颤抖了,咆哮了……咆哮后的地基坑坑洼洼,如同幺奶奶的晚年。地基扯裂了晒坝光滑的肌肤,扯断了乒乓台的线条,扯歪了规整的装饰图形。
开春后,去年遗落在晒坝裂口里的油菜籽发了芽,麦子冒出了小苗。一棵,一弯,裂纹在晒坝蜿蜒,小苗也在晒坝里蜿蜒。小苗带着更多的泥巴从晒坝下爬上来,紧挨晒坝的水缸里的水从水瓢洒落下来,泥巴与水长成了一层薄薄的青苔,青苔遮挡了晒坝青灰的脸,青苔的故事藏满时光的忧郁和悲伤。方方幺爸的小孙子在晒坝里学骑自行车,自行车轮胎把青苔梭成一摊烂泥,草虫、蜈蚣从烂泥里爬出来,惊慌失措四下逃散。孩子和自行车倒在烂泥上,孩子哇哇地哭着抱起石头砸青苔,石头在晒坝身上砸出新的裂纹。
孩子无法原谅晒坝的苍老,晒坝的苍老只有方方幺爸和根明大伯知道。方方幺爸的土屋十年没有住人。他和幺妈跟着他们的儿子进了城。雨水沤烂了屋顶的稻草,雨水在土墙上泪流满面。泪水一槽槽带走泥巴夯筑的墙体。幺奶奶坟堆上的苜蓿铺天盖地漫过来,骑上矮墙的身体,勒住矮墙的脖子。土墙塌了,黄色的肌体消失在一堆枯黄的杂草中。杂草不可阻挡地占领了整个晒坝——苜蓿、刺泡儿、苦蒿、矮桐一大片一大片笼罩了晒坝。从距离晒坝不出五十公里外的机场起飞的巨无霸正朝着远方直线加速。在飞机上应该是看不见晒坝的,十年前看不见光生生的晒坝,十后更看不见淹没于荒草中的晒坝。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晒坝充其量只是太空眼里的尘埃。站在晒坝仰头看轰轰飞过头顶的飞机,飞机的姿态没有一只麻雀轻灵,它的身躯也渺小得不如眼前一只肥硕的画眉鸟。
远方太远。飞机载着他们飞向远方,他们中当然也包括在晒坝里出生、婚嫁、劳动、调笑的我们。晒坝注定无法离开,它在村庄诞生,又在村庄把自己埋葬。晒坝的存在、演化、完结、重生都蕴藏于轮回——晒坝在泥土中站起来,陪着坝上的人走了一遭,又在泥土中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