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4月06日
◎潘敏
这一年,大舅一直在为他的离去做准备。他请求舅妈每两天给他抹一次身体,以防哪天“离去”这件事突然发生了,留下的身体不清洁。他交待孩子们,身体化灰洒江河,归入万物源流。他说,走的时候就该清清静静的,世俗的一切身后事就免掉了。他还说,希望我们都不要太难过,每个人都会去走这样的路。听到他在说这些,大家悲从中来,张着口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话来安慰。
他是已经准备好离开了么?说出来的话这样淡然。仿佛他一直都是这样,没有金刚铠甲却可以刀枪不入。
我猜,大舅也是害怕过死的吧。因为在这之前,他的身体开始变瘦,走路喘气。我妈说,是不是肺上有什么问题,跟老潘(我父亲)一样。他听到别人这么猜测,当然很生气,因为那会儿我爸已经去世了,他一直摇头否认。不得已进了医院,在验血、验尿、B超、CT等各项检查后,他很快又要求出院,医院里的一切都冷冰冰的,让他不舒服。
也是这一年,大舅搬到了大渡河边的小城泸定,河谷热烈的阳光照耀了大舅剩余的光景。仿佛这里清洁的空气和温暖的气候都能延缓他离开我们的时间。他总是觉得冷,身边的人无法给予他的温度和热情,太阳给他了。
我们去看他,他还在读书,是一本古文的“聊斋志异”。书被翻了几页,趴在沙发上,沙发的另一边,他坐着打盹。日日夜夜,伴随着疼痛,他一直都睡不着,白天可以翻看闲书,看看电视,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可到了晚上蚂蚁噬骨的疼痛只一味的钻心入脑。大舅被折磨得很憔悴,两腮深陷,颧骨突出。一向什么都不相信的他,自嘲起来,总是年轻的时候在关外鱼打多了,现在遭到报应了。他握着拳头,不停地敲打腿的两侧,想以此来缓解全身的疼痛。
有一天,我写了怀念父亲的种种,放在朋友圈里,他悄悄给我留言:想来在那边还好,没有病痛的折磨,一种解脱,一种放松。我爸可能不会想到,他也有被大舅羡慕的时候。我爸和大舅,就是兵和秀才。活着的时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经常会在一起喝酒到凌晨。谈论到激动之处,我爸勃然而起,指着大舅那些与他自己格格不入的种种,特别是那些文邹邹的行为数落。大舅不恼,会自省般地陷入某种思考状态。很明显,此时我爸已经输掉了。酒醒之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世界,互相客气起来。这两个互不认同的小老头儿,却又在某些方面有一致的步调,大舅不止一次说过敬佩我爸那种坚韧不拔的倔强,我爸呢,认定大舅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哥,虽然他年龄还要长一些。
大哥是真的大哥,大舅作为长子,默默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他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饥饿、灾荒、辛苦劳作伴随着他的童年,成长的过程有太多的忧患,还有太多他不能放下的责任与担当,到最后,似乎唯有死亡可以让他自由飞翔。
等我再去看他,他几乎已经失明,疼痛一直伴随着,现在他更加无事可做了,写了一首失明后的打油诗,歪歪扭扭的字迹似乎在嘲笑他这样一个无用之人,舅妈悄悄地在旁边抹眼泪。舅妈说他已经交待好后事了,不要抢救,不要追悼会,不要任何仪式……
之前,我跟他谈论起很多人想要他写的那些书。那时,大舅正被疼痛所奴役,他无力提及,只觉得他现在这样,写了那些书有什么用呢。这一次,我们再谈起他的那些书,身体的疼痛仍在加剧,但精神却极其愉悦。他说后悔年轻的时候就忙着开会和做一些闲事了,现在身体却不太允许了,如果有精力的话应该可以再去理一理,还有很多东西要写,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地去看关于康藏地名的那本书。后来,我们多次谈到此事,我每次都会随口答应他说,等天气好了,我来帮着重新整理。大舅一直很信任我,现在想起来我有些自责,那样巴巴盼望着什么的一个人,就这样被我信誓旦旦辜负了。
再转过头来一想,大舅这样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应该很早就不再寄希望于别人了吧。而他自己呢,一旦有了余力,总是尽力去帮助别人。总是。
想起大舅的出现。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次,是小学一年级,刚开学就被老师留了下来,同学们离校又返校,我一直坐在教室里。后来,大舅来接我,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出了教室,裤管里顺着流下来温热的液体,我尿了一裤子,哭了一脸鼻涕。
还有,还有,那时我还很年轻,独自在外打工,在一家公司做着办公室文秘的工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那个时候,总是想回家,却又总觉得家乡很远。有一天,大舅来了,他穿过工作间阔步走到公司老总的办公室,老总是个海归,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大舅不卑不亢地跟他握手,寒暄,还拜托老总要好好照顾我。祖辈的漂泊在大舅他们这一辈这儿结束了,我们这一代人在他们的庇护之下,在高原的土地上扎了根,这让我们有了生活的底气。这一次,大舅像是受委托而来,就像代表了整个康定山川的嘱托,又像是一种宣言,仿佛在向外界宣告,我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出处的人,不是一个虚无的人,即使在那样卑微虚弱地活着。
在去送大舅下楼的电梯间,我又红了眼。
在另一次我人生重大时刻,我和家人闹了矛盾。又苦恼又不知向谁诉说,大舅仿佛洞悉了一切,他发来了短信让我放下与原谅,说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家人,会有什么坏心思呢。对着手机,我的纠结与委屈一点点释然,泪珠叭嗒叭嗒滴在屏幕上。
又想起我爸去世的那天,我从康定到泸定,他在副驾驶陪着我,空调刚开始启动,车里还很冷,他穿了那么厚的衣服,看起来还是很单薄。他将两手分别压在两只大腿的外侧,小心翼翼地坐着,我从来没有见过大舅这样拘紧的模样,想试着说几句话来缓解一下气氛,可声音从喉咙里发出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再一次从康定到泸定,我们紧赶慢赶,想要去见大舅的最后一面。大舅还在以最为微弱的力量坚持,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着与我们告别,另一场旅行将要开启。在临终的那一刻,大舅的眼里噙着一滴泪水,我想他仍然在挂念这挂念那吧。人在生前总有那么多意愿,那么强烈地想要实现,一旦落气,却又什么都放下了,走得那样轻松安然。
此刻大舅躺在那一方小小的木板上,家人是有多么不舍啊。你的兄弟们轮流伸手去握着你冰凉的手,都在跟你絮叨着什么,就像你还能听到,还能看到一样。你的生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片空荡辽阔的寂静。这种宽广的寂静,是人生最初坦荡吧,就像是你每一次陪在我们的身边,生命里存在的恶意在一点点消失,人生逐渐澄澈通透。人死灯灭,大舅舅的那盏灯却亮了起来,照亮了我们已经过走过和将要走过的路。我想,今天的我已经变得足够勇敢。
大舅啊,在你的面前,我总是在流泪,我不会再哭了,悲伤要被努力克制,你离开后我再没有掉过一滴泪。
如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微尘归大地,水珠入水流,回到永恒的静美。是啊,我的大舅名叫贺先枣,共和国同龄人,他写的那些书的扉页里,总是这么介绍自己的。现在这些书静悄悄地躺在我的书架上,只有翻开它们时,才能察觉到大舅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