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5月18日
◎嘎子
走马观花,我没有随看随记的习惯。我喜欢把看到的听到的经过的,窖藏起来,在心里的深处静静地发酵,有一天拿出来,揭开密封的盖子,嗅一嗅,还有股久贮老曲酒的香味呢!
我去深藏在贡嘎山下的伍须海是好多年前了,那时,从九龙到伍须海还没修公路,只有一条很小的土路,是那时的林场砍伐树木运送木材的,在潮湿的丛林里穿来穿去,如果没有向导很容易迷路。我们是在那座很像乌龟的石头山脚的那个小村子里找到向导的。那时,我是陪四川电视台一个拍风光片的摄影师去的,他拍片,我给他扛脚架。当然,也有任务,根据他拍的镜头写解说词。那时,没有剧本概念,看图说话写几句还是行的。
刚看到那座山,我就说那山太像乌龟了,从硬壳里刚刚伸出好奇的头来,抬头仰望,是寻找弄丢的太阳吧。摄影师笑了,说你的眼睛真贼,我看着像一个憨睡的老头,你怎么看着像乌龟呢。向导却说,那山呀,我们叫它索,就是牦牛。那是头牦牛。我说不对呀,牦牛,那它的角呢?哈,他笑了,牦牛贪玩嘛,不小心在岩石上把角弄断了。真是的,大自然形象千奇百怪,可以任你自圆其说。也许向导说它像牦牛,真有个传奇故事呢!
我很固执,把那山画下来,给他们看,说看吧,像不像乌龟?他们看了画,又看山,说这样子真像了。可是,乌龟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空气依然潮湿,林中的烂泥小路很难走,只有快到某个小村子时,才铺上了些锯沫。马踩踏过的地方,路像翻了面似的,把地皮层内的烂肉裸露出来。我们只有抓紧路边的藤条枝蔓才能一步步朝前行进。那时,我很奇怪,这里的村子和我看到的大多数的藏寨土楼都不一样,楼门前有小廊,门上墙上用白土或石灰粉画着些我读不懂的图案。屋顶四角竖着塔式尖顶,插着五色彩旗,在风里哗哗啦啦飘着,闭上眼睛会自然地想起扇动的翅膀。还有就是门框顶上,嵌着很大的牦牛头骨。这里的牦牛很巨大,品种很优秀,不像有些地方,草原辽阔漂亮,一群群牦牛却变了种,有些比一头绵羊大不了多少,还晃着细瘦的牛角,装出祖先的野气。我很奇怪地问向导,怎么这里的藏族,有的还披着察尔瓦。察尔瓦好像是彝族披的吧。向导说,我们这里的人,好些都是彝族呢。有些村寨都是彝族村寨,像俄尔乡,彝族最多。他们村子里也有彝族,不过早同村子里的藏族通婚结合了,这么多年来,藏族同彝族相处很好,常常不分你我了。听他们的语言,还有风俗习惯,都与其它地方的藏族不一样。向导叫我看他的护身符,就是脖子上套的一个红布袋,也同藏族人戴在脖子上的嘎乌不一样。他说,这东西叫勒麦,他们生下来就请巫师打个卦施过法的,里面装着能护佑自己一生的东西。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不是嘎乌里放的消灾经文。我在想,这东西与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牧羊人戴的有些像,也许他们都是西夏人的后裔吧。据说元代有部分西夏人逃难流落到这里,并居住下来,胸怀宽阔的藏族人容纳了这些难民,并与他们通婚同化,形成这里独特的族群,当地人叫他们木雅人。他对向导说,是不是,外来人叫你们木雅人?向导憨憨地笑,说放牦牛的才叫木雅人。我们是卓巴,就是种青稞的。
转过另一个山口,我回头,惊奇地喊起来,快看呀,真真是一头牦牛。他们回头,眯着眼睛遮挡快落山的刺眼的阳光,问我牦牛在哪里。我指指面前那座山,就是那座很像乌龟的山,转过身来看,竟然变成了一头牦牛,不过是一头还没长犄角的牛犊子。向导说,我早就说了,它叫索,就是一头牛嘛。我问,你们叫它索,是不是有啥故事。他说,没啥故事,我们早晨起来,扛着锄头去坡上挖地,就站在这里,回头一看,就是一头牦牛嘛。看看,它也饿了,想下山来吃草呢!
我没话说了,想啥事都这样,转个角度就大变了样。人脑本来就是旅行着的车,不能死盯着一个理,就是一块肉死死叼着也会变臭的。
那么些年过去了,我眯上眼睛想那时的事情,脑子里挤出来的全是图画,那些很原始的森林,粗糙胖大的杉树,间杂着树皮有很好看的花纹的桦树。一些倒木朽烂了,可木缝里狂乱地生长出一篷篷黑木耳,看着像生满了虫子。摄影师老李快乐极了,把摄影包里的东西翻出来,用衣服包着,把这些木耳全摘进了他的摄影包里。我抓了几棵,向导也抓了几棵,笑着叫我扔进嘴里尝。我不敢,肥肥嫩嫩的黑木耳嗅着有种土腥味。他有滋有味地嚼着,弹了下舌头,说有盐蘸着吃会更香呢。我尝了一点点,真的有股清香味,像我尝过的一种草根,汁液有些甜。
灌木丛里一阵响,树枝朝远处摇晃着去了。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警觉地四处打量。向导说,可能撞上了一头野鹿子,这林子里有野鹿,春天里还常到河边饮水。还有獐麂,不过也被打山的猎人打得差不多了,最近几天很难见到了。我想起狼豹,这些凶恶的野兽,我在新龙、甘孜的森林里常有人见到过的。他说,这里没狼豹,狼豹怕狗。我们木雅人的狗很凶,狼豹听到狗叫都朝远处跑了。我见过木雅人的狗,没藏獒那样的威风,瘦瘦细细的,嘴尖尖的伸着像狼又像狐。据说,这狗特别不怕死,奔跑迅急,再陡峭的山壁也能轻松冲上去。又特别爱群猎,一群这样细瘦的不怕死的狗,围着一头粗笨的狗熊咬,把熊一步步朝陷阱里赶。
天暗下来时,路更破烂了,到处都是砍倒伐断的木材,一地的朽木碎片和锯沫粉,空气里有种煤油味,向导说这些木头都是油锯锯断的,油锯是用煤油的吧,我想。我们就歇在了伐木人丢弃的小木屋里,火烧起了,茶熬在锅里,向导说,他去给我们找点好的,就消失在了黑夜里。他回来时,林中飘起了细雨,整个黑暗的树林都在淅淅沥沥地吟叫。他回来时,抱着一个小木桶,没等我们问,就揭开木桶盖,一股清甜的浓香味喷了出来,他的手指就从桶里舀起一种酽白的东西,舌头一舔说,好香。那是很新鲜的酸奶,用牦牛奶发酵做成的,奶也新鲜,很香很好吃。我们喝了一碗又一碗,把满满一桶奶全喝光了,才想起该用它来蘸饼子吃。向导还带了一瓶白酒,问我们喝不喝,我们都不想喝,走了一天很累了,就只想着睡觉。缩进睡袋里,我听见宁静的森林里有一声一声鸣叫,像什么人在哭,哀伤极了。向导说过,这里没有狼,可这声音怎么那么像狼呢?我想起森林外有一轮大大的月亮,蓝得像一盏灯,一只孤狼站在月光下,昂起头就到处抛撒悲哀的声音。我还听见屋角有老鼠啃咬的声音,这早就让人抛弃了的破木屋难道还有老鼠吗?我抬起身子,到处寻找,又啥也没找到。风刮起来了,林涛汹涌,我们像睡在一艘木船上,屋子也在摇摇晃晃……
本来说,一早就走,可太阳已经把屋子烤烫了,我们才醒过来。向导忙着烧早茶,我们走出屋,让雨水和晨雾洗了一遍的森林绿得耀眼,香得醉人。我发现屋子不远处有个坟墓,木制的碑上用红漆写的碑文还清晰。向导说,是个伐木的小伙子,让锯断树砸了腰,本来要送到医院去的,可担架刚做好,小伙子就断气了。他们就把他埋在了这里,后来伐木工搬家,也没搬走,他就永远住在了这里。据说他老家很远,在湖南什么地方,生在那里,长途旅行,终点站却在这片荒山野林里。他叹息,我们也叹息,人呀,谁知道谁呀!我的终点站在哪里?
穿出这片森林,听见哗哗流动的水声,却找不到水溪在哪里,一群群鸟在树枝杈上跳跃着,唱出好听的声音。让雨水和晨雾洗刷过的树林和草坡,干净得耀眼,绿得像是梦。当太阳热起来时,蚊虫多了起来,常常像雾似的飘来,你怎么赶都围着你咬。这里蚊虫很毒,咬了后当时不痛不痒,要过了一夜后才肿起来,痒得人很想揭一层皮刮一层肉。记得我离开这里好些天了,手上脸上的肿块还在痛痒。拐过几个弯道,上一个小坡,就看见了这座小山崖,崖壁上凿一个洞,里面雕塑一座佛像。我想起云冈麦积山那些石窟,不过这座石窟没那么巨大。石像雕塑得精良,细细的衣纹都刻得清楚。还彩绘了,是鲜艳的色彩,老远就看见红红绿绿的色彩在阳光里闪耀。向导叫它日阿察格姆热,木雅话与其它地方的藏话不一样,他也没解释清楚是啥意思。他只是说,这山崖下有股泉水是圣水,可以治病。
下了山坡,就看见那条哗啦啦流淌的溪水。水是从山石缝隙里挤出来的奶,清澈干净,手伸进去又像摸在寒冰上,冻得真哈气。水里有鱼,不大,背脊像是透明的,同水一个颜色,在卵石缝隙里穿来穿去。摄影师想摄,向导却说到了伍须海,有更大的鱼。我们顺着河水流的方向走,在一片又片林子里穿进穿出,眼前突地一亮,张大嘴想把心内的激动呼喊出来,又禁了声。好蓝的一片海哟,要不是海子对面的草地和雪峰,真怀疑是蓝天掉下的一大块。我们都朝海子跑去,在水岸边跳着喊着,又不知喊给谁听。海子水是平静的,平静得像肃穆严酷父亲,静静的没一丝声音。不知水有多深,天空和森林全都装进了海子,那里像是另一个世界,镜面透视出的平行世界。一只白色的鸟贴着水面飞过时,才荡起一圈圈水纹,好像转动的老唱片荡起的一圈圈音乐的波纹。
我们站着的海子前,是一片湿地,踩在上面一会儿水就漫过了脚踝,只有另换个地方。绕着海岸走,到了对面,是个漂亮的草地,不是很大,却有牧人的牛群和黑色帐房,狗嗅到了生人味开始吠叫起来。在林子边上,还有好些军绿色的帐篷,向导说那是哪个勘测队的,已经在这里住扎了好些日子了。摄影师老李还在想着拍鱼的事,就扛着机子想去拍海里的鱼,看着海子,叫了好几句老天。海子里只有天,和深黑的底,哪里看得到鱼。向导把我们引到与海子连接的那条小河,说这里面才有鱼。不过,雨季里,河水是浑浊的,看不见鱼。老李只有从包里掏出早准备的钓鱼线和钩,我们找来干树枝做成钓竿,用糌粑作饵不一会就钓到了好几条半斤重的鱼。老李叫我们把钓到的鱼放到清亮的水池里,扛着机子就开始拍起来。晚上,我们欣赏他拍的视频,好美哟,山林海子像仙境一样的美。还有清澈明净的水里自由嬉游的鱼,好像这些鱼本来就是这样生这样活的。老李说,这样子在电视上放,肯定会引来好些个爱旅游的人,那时你们这里会比九寨沟还火呢!向导不知道哪里叫九寨沟,说伍须海在传说里,就是下凡的仙女从天堂里带下来的,哪里都没它美丽。
第二天,我们又扛着机子拍了牧场,就朝另一处山梁爬去。向导说,那里还有个小海子,从斜口翻过去,还能看到蜀山之王贡嘎山,我和摄影师老李都想去看看,向导却推说家里有事,想回去了。
摄影师说,你不去,我自已去。你们都别管我,我自已找路回去。他去了,我想跟去,他叫我回去,在县城里等他,把他的挂包的摄影脚架扛回去。我只好跟向导走了。
回去时,我骑上了马,那种矮脚马,爬山涉水很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