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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甘孜日报    2023年05月19日

◎羌人六

江油,这座距离出生地四十多公里,当时在我看来已经远得不能再远的城市,绿皮火车绵延不绝的轰鸣一度让我迷惘,世界太大了,哪里才是远方?母亲说她和我父亲成家,刚刚住进我们那个院子,家门前的流水声一度让她失眠。在绿皮火车流水般的轰鸣中,我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但是,我告诉自己,背后是一堵厚厚的铜墙铁壁,没有别的出路。所以,必须适应,融入这里。

学校宿舍后面,平原辽阔的皮肤上,驻扎着火车的必经之地。晃眼一看,数排延伸的铁轨仿佛是大地裸露的肋骨,远远地来,远远地去。趴在窗前,几乎随时可以看见轰隆隆的绿皮火车,在油画般的风景之中来往如梭。

在江油读书的日子,我才知道这座川西之城,是李白故里,皮肤上处处流淌着诗人的痕迹。在断裂带,李白是课本上的李白,是抽象的李白,是活在诗句中的李白;在江油,李白走出了课本,走出了诗歌,变得具体起来,以他的名字或字号命名的街道、公园、茶楼、酒店、饭馆随处可见。处处都在纪念李白,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

在李白的树荫下,在对断裂带和过往的回忆中,我渐渐蜕变,多愁善感。我开始写诗,用一些天马行空的句子,在廉价的日记本上释放内心的喜怒哀乐。

2004年到2007年。有无数个夜晚,异地求学的我听着窗外绿皮火车隆隆驶过的声音,数着它们一列列穿过幽暗和辽阔,那些穿过夜晚的绿皮火车,为我带来灵感和远方的气息。我不再为失眠所苦,那些钢铁互相摩擦的声音,早已变成摇篮曲,糖纸般包裹着我的睡眠。那时,学校宿舍背后来往如梭的,是清一色的绿皮火车,“高铁时代”,还在祖国***肚子里。

离开断裂带,到江油上学不久,二十世纪80年代从东北某部队退伍穿上农皮在家务农和农事连在一起的父亲,已经二十多年没出过远门的父亲,跟几个村里人结伴从断裂带坐班车到江油,自江油火车站,坐一列绿皮火车到山西挖煤去了。父亲和几个村里人挖煤去了,他们的农皮并没有跟他们一起上路,这些农皮留在了断裂带,因为,每个人身上的农皮,都属于断裂带,谁也无法带走。

在断裂带,“农皮”不是一个贬义词,也不是一个褒义词,而是命运本身。村里所有人都穿着“农皮”,否则就不会在村子里。“脱掉农皮的人”,特指那些端上了铁饭碗的人,而不是走出去的人,多数走出去的人,只是扔下了农皮,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脱掉农皮唯一的方式,就是读书。“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你们最好的出路。”断裂带的老师们经常反复强调,他们的心愿和我的父辈们长得一样,就是,不希望我们继承劳动的衣钵,穿着农皮,留在本地,过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他们希望我们走出去。

父亲没有脱掉他的农皮,他只是扔下了他的农皮。

我从未想过,学校宿舍背后那些强悍、喧哗也梦幻的铁轨,会如此狠心把我“扔下了农皮”的父亲拉到山西挖煤。

父亲去山西挖煤的事,是母亲后来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母亲怕我有思想负担,安慰我,那边挖煤来钱快也安全,你的生活费学费,今后再也不用犯愁。

母亲蜻蜓点水,把父亲出远门挖煤的事只说了一遍,并且说得十分委婉,“挖煤”在她口中变成了“挣钱”,她愿意说我父亲出门挣钱去了,不愿意说我父亲在外面挖煤。

“千万不要跟外人说。”

这句话,母亲倒是再三强调,好像我还是从前那样嘴巴老是关不严,在母亲眼底,好像我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个位数上,只是,不用再去回答“你的脑袋长哪儿去了”或者与之类似的问题。

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是一场看不见的洪水,在我的世界猛涨,很快淹没了母亲的消息,淹没了远在山西挖煤的父亲的消息。除了伸手要生活费,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他们似乎也忙,几乎从不给我电话。我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在校园里听到绿皮火车的轰鸣,拉着扔下农皮或者已经脱掉农皮的人们四处奔波的绿皮火车的轰鸣,我也不会想起为我读书扔下了农皮在外地挖煤的父亲,更不会想起仍在庄稼地里操劳的母亲。

唯一的一次崩溃纯属偶然。学校报栏里,我看到一则关于山西矿难的报道,死了几十个人。瞬间,我的记忆被唤醒过来,终于想起自己还有父亲,在山西挖煤的父亲。我一下子崩溃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哭过,冲向电话亭,哭着跟远在他乡的父亲反复说着一句话:“爸,你回来吧,你不回来,我就不读书了!”

好像我真是他们的希望所在,我读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里。

2007年,我读高三,春节,父亲终于回来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他没有回过老家。和出发一样,回四川的时候,父亲也是坐的绿皮火车。

父亲回来了,继续穿上他的农皮,又变回了断裂带的农民。生活似乎恢复了原形。在山西下了两年煤窑,父亲其实并没挣到多少钱,家里依然拮据,母亲很不满意。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命,扔下了农皮到山西挖煤的父亲的命,能够完好无损安然无恙地归来,已是万幸。

“刚下去没多久就塌方了,矿里黑漆漆一片,到处都在滚石头,一块砸在我旁边一个工友的脑袋上,脑浆喷了我一脸,半截身子被埋起,命当场就没了,井下的人都吓惨了,鬼哭狼嚎地,纷纷抱住脑袋往外跑。”一个傍晚,父亲一边喝着他自己泡的梅子酒,一边跟我们讲述他在山西最后一次下井挖煤的情形:“眨眼人都跑完了,就我没跑,我一点也不害怕,哎,我想的是,老天爷不收好人呢!”

讲到这里,父亲忽然停下,不说了,他看了看一脸好奇的我们,又慢悠悠抿了一口梅子酒,这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了起来:“死的那个工友跟我平时关系不错,我不忍心丢下他,就跟他说了句,兄弟,我把你带出去,然后,我用手把他刨了出来,指甲都要抠翻了,人弄出来也没顾那么多,扛在肩膀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后来呢?”我问父亲。

“后来我就回来了。”父亲告诉我。

坐绿皮火车回到四川回到老家重新穿上农皮的父亲,天生的热心肠。我毫不惊讶他会那么做。当我的意识从父亲转向断裂带,转向那些扔下农皮远走他乡的人们,我看见的是,跨入新世纪,世界有点不一样了,断裂带有点不一样了,外出打工,开始在本地变得流行,成了大势所趋;我看见的是,断裂带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崩溃,作为传统的农耕文明在崩溃,我以为可以像田园诗一样原封不动的记忆在崩溃;我看见的是,越来越多的断裂带人扔下了他们的农皮远走他乡,留下年幼的孩子,病恹恹的老人,憔悴的妇女,荒芜的庄稼,毁坏的人心。

断裂带的空气中,弥漫着被人扔下的农皮的生锈、发霉或者腐烂的味道。

而并不遥远的大山之外,我正在耐心等着我的绿皮火车,慢慢开来。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是2007年6月,高三毕业,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不久。因为沉迷写诗,成绩一落千丈,好在个子高体育好,临时抱佛脚,成为艺体生,最终考上省里一所体育学院。

头一回到成都却不是因为读书,而是因为诗歌。毕业前夕,省里一家报刊搞了个征文大赛,我整理了一组诗投过去,想试试运气。实话实说,我心里也没底,毕竟才写了三年,甚至都没有在校刊上发表过作品。出乎意料的是,我接到了主办方一个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要我亲自去成都参加颁奖仪式,却不愿透露获奖等级,说是要现场揭晓。那个工作人员还告诉我,如果不来,将被视为弃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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