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富

在丹巴县小金谷中，啦啦调唱出了人民的心声，其歌词除了有歌功颂德以外，还有劝诫等内容，唱腔时而高亢嘹亮，时而婉转千回，时而行云流水,从一首首啦啦调中还可以寻觅到历史的遗迹。

在小金谷众多山歌中，最为有名的是“耍钱歌”，（耍钱就是赌钱，“耍”是旧社会对赌钱的一种爱称）其主要流传于小金谷岳扎、半扇门、太平桥三乡中，因为歌词告诉人们赌博的危害，且整首歌歌词抑扬顿挫，富有韵味，对现代社会中的让人深恶痛觉的赌博同样具有劝诫的作用，因此，虽历经几百年，如今依然在小金谷中传唱。当听说在小金谷中的加尔莫村有一位大爷会唱这首曲子时，乘着寒风，笔者背上照相机、录音笔等采访工具，向着此行的目的地半扇门乡加尔莫村走去。

加尔莫村位于小金河畔的半山腰上，从丹巴县城出发，车行四十余里，就来到山脚下，笔者停下车，跨过一座钢架桥梁，沿着一条沟谷，顺着小溪边的盘山小径，向着此行的目的地走去。峡谷底，起初很狭窄，抬头仰望，只能看见两座峭壁之间的一线蓝天，谷底，一条小溪急速的往前流淌，在溪流中，露出大大小小的石头，溪水在石头缝里发起狂来，溅起白色的泡沫，在峡谷中翻滚奔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走过第一个村寨后，路愈加难行，不过峡谷却逐渐开阔起来，蓝天也从一线逐渐转化为一大片来。路两旁长满了一人多深的黄莲树，那长长的尖刺望而生畏，虽然极其小心的前行，不过有好几次被这些尖刺亲吻上，一下穿透了单薄的衣裳，在肌肤上迅速的钻出一个细细的洞眼，那钻心的疼痛刹那间传遍全身，冷汗也随之从头上冒了出来，我只好找了一根木棍，将倒伏在路上的黄莲树枝挑开，慢慢的前行。就这样走走停停，走约两个小时的路程，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此时的天空仿佛是一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罩在山谷上空，远处，在一座山坳里，几十座藏房整齐的排列在山脊上，而藏寨的周围，环绕着一台台梯田，由于时值秋日，田地里的玉米已披上了黄色的外衣，在田地边，一株株青松显得格外的苍翠。眼前有山道忽然间变成了多条，应该选择那一条道路呢，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藏族大娘赶着几十头山羊走了过来，我连忙用嘉绒语向其问好，并表明我要寻找会唱“耍钱歌”的老大爷时，大娘指着远处的一座藏房告诉我，那里就是老大爷家，大爷名叫泽郎，就是全寨子中最会唱“耍钱歌”的老人。我向大娘致谢，也希望大娘为我唱一段“耍钱歌”，大娘连连摆手，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大娘清了清嗓子，为我唱了一曲迎接客人时的啦啦调。“清早起来（嘛啦啦）鸦鹊叫（哟啦啦），鸦鹊一叫（嘛啦啦舍）贵客到（哟啦啦）。贵客来了（嘛啦啦）喝杯茶（哟啦啦），清茶一碗（嘛啦啦舍）别嫌弃（哟啦啦）”我连忙再次致谢，大娘叮嘱我等一会儿采访完后到她家去做客。

顺着大娘指点的路径，我向着泽朗老大爷家走去。

泽郎老大爷的房屋是一座具有典型嘉绒风格的藏族民居，一共为四层，其中最下面一层一半露在外面，还有一半斜依在地坎中，为饲养牲畜的地方，二楼为锅庄房，是人们饮食起居的重要场所，而三楼有着经堂和客房，经堂里供奉着嘉绒民族的各种山神菩萨四楼只有一间，其余为平地，是晾晒庄稼的地方，而那一间房屋的一面是没有石墙的，俗称敞房，意为敞开的房屋，里面主要用来堆积草料，有时也兼做堆积杂物的场所。楼顶上的四角有石砌的尖角，上面绑缚着风马旗，向着东南方向有塔状的小建筑，在每月的初一十五，负责祭祀的老人都要在里面燃放桑烟，虔诚的下跪，祈祷神灵保佑六畜平安。在老人家的门前，一道木栅栏将一块田地围拢来，田地里，几株苹果树挂满了黄色的果子，树下，一片绿油油的蔬菜预示着主人的勤劳。犬吠声中，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出来，热情的邀请我到家里去。

跨进大门，眼前是整洁的厨房，一口长约二米、宽约一米、高约一米的水缸放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打开一扇门，是主人饮食起居之地，走过一道小门，就是锅庄房，在房间的正中央，有长方形的火笼，里面的石质三脚就像是三位老人，一起躬着腰，共同顶着一口大锅，火在熊熊燃烧，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冒着热气。老人找来一个陶瓷大碗，将锅里沸腾的奶茶勺到碗里，我和老人盘膝坐在锅庄边，当问及“耍钱歌”这首曲子时，老人的话匣子一下打开来，为我讲述了一段关于“耍钱歌”来历的真实故事。

故事就发生在小金谷中，山谷中弯弯曲曲的小金河顺着山势不急不缓的流动着，当流经曲登沙寺时，忽然间河面变得狭窄起来，河水忽然间显得躁动不安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山谷中久久的回荡。在曲登沙寺前，有一条长长的街道，是过往行商落脚的地方，因为这条街道临近曲登沙寺，为此整条街道又称为曲登街。由于这里地处丹巴与小金的结合部，内地来的茶叶、布匹等运送到这里后，与当地的药材进行交换，一时间，车水马龙，街道两旁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在曲登街东边，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面挂满了白色的哈达，据说，行人经过树下时，只要你虔诚的许下心愿，神灵就会保护你的。因此，过往的行商们总会在树上悬挂白色的哈达，微风吹来，远远望去，满树都是白色的哈达在随风飘动。在这棵大树后，居住有一户人家，也许是因为受大树的庇佑，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的。然而有一件事让家中的两位老人一直不能安心，年过半百还没有个一男半女的，后来，妻子终于怀上了孩子，十月领盆，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由于是老来得子，怕孩子夭折，因此给孩子取名狗弟儿，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给孩子取名时越粗俗，就更能保佑孩子茁壮的成长。狗弟儿小时候就聪明伶俐，也很有礼貌，很讨人喜欢，父母为了自己归天之后能给孩子留下丰厚的家产，起早贪黑的到地里劳动，并开起一座小客栈，几年光景，已是家产颇丰，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裕人家，购买了几亩良田，家中也请了长工。狗弟儿就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渴了有人给他熬糖水喝，饿了有人给他包包子吃，困了有象牙床供自己睡觉，出门有马骑……狗弟儿一天天长大，待到十八岁时，父母央人为他说了一个媒，女孩年龄与狗弟儿相当，婚后，狗弟儿收拾起自己闲云野鹤之心，亲自下地劳动，分担家务活，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在曲登街西边，有一座茅草屋，起初这里是过往行商歇脚打尖的地方，主人顺便买一点清茶，赚一点零钱贴补家用。有了一点余钱后，将原先的茅草屋推到，修建起一座两层高的楼房，一楼为买茶点的地方，二楼为主人的饮食起居之所。随着曲登街的繁荣，三教九流的人都汇集在这段短短的街道中，这时候，牌九也随着来到这里，并在这里发扬光大。专司买茶点的老板也嗅到了商机，将二楼开设为茶馆，供客商们在这里赌博玩耍。曲登街西边的牌九声虽然每天哗啦啦的响，不过并没有传到狗弟儿家里来，狗弟儿一家人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

不过这平静的生活并没有延续太久。

狗弟儿隔壁有一王姓人家，有一个与狗弟儿年龄相仿的儿子，因排行老三，都叫他王老三，王姓人家孩子多，常常是顾了上顿没下顿，一家人的生活极其困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老三在很小的时候，就在街上打零工，由于穷，到二十余岁还没有找上媳妇。有一天，狗弟儿和妻子从地里劳动回来，忽然间看到隔壁王家的门前人山人海，狗弟儿也钻进人墙，此时在王家的大门前，王老三穿着光亮的衣服，坐在一口木箱上，指手画脚的摆谈着什么，仔细一打听才知道，王老三在村西头的茶馆里鏖战了三天三夜，赢来了满箱的银元。狗弟儿看着眼前得意洋洋的王老三，悲从中来，想到自己每天含辛茹苦的劳动，一辈子都别想挣得这么多钱。夜晚，躺在床上，辗转反则难以入眠，看着身边熟睡的的妻儿，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升起，王老三耍钱能挣得那么多钱，我肯定也行，起初自己都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不过，越是想要把这念头压下去时，它却在心底愈发膨胀起来，最后将自己的那一点良知都给泯灭了。第二天早上，狗弟儿睡在床上直哼哼，妻子只好一人下地劳动去了，看着妻子走远，狗弟儿打开箱子，取出几块银元，向着街西头的茶馆走去。此时的茶馆里到处都充斥着刺鼻的烟味，在每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碗，人们挨着往碗里丢骰子，桌旁站满了穿着长衫的人，他们激动得大喊大叫，一轮下来，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哭丧着脸一言不发，狗弟儿站了一会儿，对骰子的赌博方法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狗弟儿也加入到赌徒中，不过这一天的手气仿佛格外的好，一上午就赢了满满一褡裢的银元。在回去的路上，听着腰间褡裢里传来的银元碰撞声，狗弟儿的心都要乐开了花来。回到家里，妻子知道狗弟儿去赌博的事情，哭着劝他不要再去了，还是老实本分的守住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过太平的日子。不过，此时的狗弟儿脑袋中已装满了赌博，妻子的话就像耳边风一样无声无息的随风消散在空中。

妻子在劝说无效后，找到狗弟儿的父母，要求他们管教一下狗弟儿，虽然父母对狗弟儿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希望他要痛改前非，种好自己的土地，管理好自己现有的财产，然而狗弟儿的心智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猪油，任凭父母的苦口劝说，依然无动于衷，只想做一名地地道道的耍钱郎，在牌桌前挣得金山银山。不过赌场上可没有常胜将军，狗弟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光输掉了赢来的钱，就连家中积存的钱也被输得差不多了，妻子将剩余的钱都寄存在父母家中，就希望狗弟儿能回心转意，尽快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来。狗弟儿因为没钱供自己去赌，也在家消停了很多日。眼看已是三月，在清明节时，妻子拿出钱，让狗弟儿去买一些钱纸等祭祀物品，去祖坟前祭拜祭拜。当走到半途时，恰好遇见几位赌友，禁不住劝说，拿着妻子给的坟钱，走进茶馆里，在一阵阵骰子的响声中，钱币也叮叮当当的落到了别人的褡裢里。四月里，人们脱下厚厚的冬装，在田间地头耕种土地，狗弟儿在妻子的看管下，只好抱着一捆萝卜秧苗，向着田地走去，在路上，又遇见几位赌友，连忙放下手中的秧苗，在柳荫树下大赌一场，结果，自己怀里的几个子儿也输得精光。虽然丈夫已无可救药，然而善良的妻子并没有放弃丈夫，再次劝诫丈夫不要去赌了，告诉他如果再不听，今后一定会后悔的。后来，因为没有了钱去赌博，不过那骰子的响声却时常在耳畔响起，虽然心痒难耐，但是苦于没有钱，只好枯坐家中呆呆的发神。妻子看着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已自己的努力并没能唤醒丈夫的良知，伤心欲绝的背着孩子远投他乡。

自从妻子离开后，狗弟儿更是为所欲为，没钱赌时，就将家中的良田压上，终于，赌博之事被当地的民众告上了县府，国民政府派出一队兵丁，将赌徒捉拿归案，其中也包括狗弟儿在内，在监狱里，狗弟儿等一帮赌徒伸出手指，在保证书上画押，赌咒发誓不再去赌了，如果下次再赌，任凭政府将手指全部剁掉，因为有了保证，政府决定网开一面，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回到家中，看着家徒四壁，狗弟儿只好走到父母家中，父母告诫孩儿早点收手，如果不听父母的劝诫，将来只能走上讨口之路。待到十月，狗弟儿寻思要去将输了的钱赢回来，将自己过冬的衣服拿到集市上廉价变卖，将换来的钱都压在赌桌上，结果，又一次空手而回。父母看着昔日的乖孩子如今都成为输红眼的赌徒，无脸见人，变卖了家产离开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狗弟儿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癞皮狗，每天早晨，提着一口砂锅到处要吃的，晚上则回到街道旁的孤老院里，不久，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狗弟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冻死在街道旁的屋檐下，被好心人草草埋葬在河谷边。后来，街道中的一位老人根据狗弟儿的故事，即兴编撰了这首巜耍钱郎》，告诫后人要引以为戒，如果一意孤行，将会妻离子散，永无翻身之日。在后来，曲登街后山发生大面积山体滑坡，一条演绎着沧桑岁月的街道在一夜之间被完全吞没，而今，已是荒草萋萋。然而这首歌曲却完整的流传了下来，至今依然在小金谷中传唱。

泽朗大爷讲完后，用低沉的音调为我完整的演唱了这首歌曲。

“正月里是新年，骑骡压马去耍钱，我上场赢了三五吊，不做庄稼也敞（挣）钱。二月里桃花红，爹妈骂儿不成行，别样的生意你不做，一心要学耍钱郎。三月里三清明，耍钱娃儿去上坟，半路碰到三朋友，坟钱忘得九霄云。四月里四立夏 田头秧子载满坝，秧子嗑(放）在田坎上，柳荫树下赌一场。五月里五月五，妻子劝郎少要赌，若换（如果）不听妻子劝，耽怕后来无好处。六月里三伏天，耍钱娃儿瞌睡眠，外头听到牌骨响，翻身没钱耍钱郎。七月里七月节，耍钱娃儿没邪脾（个性），早上又无下锅米，晌午赢钱买马骑。八月里八月八，耍钱娃儿受王法，夺（戳）根指拇儿来许愿，二回（今后）耍钱指拇儿杀。九月里九月九，爹妈劝儿早收手，若还（如果）不听爹妈劝，耽怕后来要讨口。十月里雪花飘，耍钱娃儿想翻烧（翻本），夺（拿）件衣服来炸宝，运气不好输完了。冬月里雪飞天，耍钱娃儿衣裳单，身上冷得跳跳颤，口头还在喊幺二三。腊月里腊月八，耍钱娃儿莫办法，白天嗲（提）起砂锅转，晚上歇的孤老院。”

一曲歌罢，我和泽朗大爷都沉浸在故事中，为狗弟儿的行为所不齿，也为狗弟儿成为赌博的牺牲品而深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