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07月23日
◎贺先枣
调到康定工作后,有一年陪同外地客人到德格去,车过雀儿山的山脚,一群牦牛猛然从草滩里冲上公路,吓得师傅赶紧把车停下。那群牦牛却也站住了,有人把头探出车窗,对着牛大声吼,想把牦牛轰到路边去,这群庞然大物却不为所动,站在路中间动也不动。就在这时,路边一丛灌木后边,闪出一个红衣小人,随着一声清脆的吆喝,一个女孩儿手挥“俄多”来到了公路上。刹间,在这个雪白的冰雪世界里,有一群黑黑的、高大壮实的牦牛,有一个身着红色上衣看上去那么柔弱的女孩儿。鲜明的色彩,强烈的反差,构成了高原天地间一幅绝美的画图。
小女孩儿把牦牛赶下公路,站在路边目送我们的车过去。已经学会了几句藏语的我,探出头去问那小女孩儿:姑娘,多大了?车子慢慢从她面前过去,全车人都听到了她的回答:九岁!可能车上的人只有我知道,牧场上的人降生时就算一岁了,这姑娘只有八岁。
那幅画,那幅美不胜收的画,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
美丽的,还有一团在雪地里燃烧了半夜的火光。
那时节,我在公社做文书工作。有一天上午,普布老爹和他的儿子,押送了一个外乡人到公社来了。
普布说,这人是个偷牛贼。前两天下午在冬季牧场上,普布和他的儿子嘎登,发现了这人偷了自己家的一头牦奶牛,父子俩骑上马就去追,偷牛贼慌了,放了牦奶牛,逃了。普布看到他跑进了那条进入冬季到处都是冰坡的山沟,笑了,对儿子说,他没地方跑了,还得从原路回来。
不料,天黑了,那人也没从沟里出来,嘎登说,那个人可能已从别的地方跑了。普布说,不可能。
夜深了,那人还没出来,普布叫儿子和媳妇在帐篷外的空地上烧起一堆大火,儿子媳妇不乐意,说,冬天了,家里的燃料本来就紧张。普布发怒了,说,死了人怎么办?
火堆燃烧了半夜,偷牛贼跌跌撞撞地跑到帐篷边的火堆前倒下了,那人俯在地上流着泪说,我偷你们的牛,你们反倒救了我,你们怎么惩罚我,我都认了,你们是好人啊。
原来,困在那条到处都是冰坡的沟里的偷牛贼,直到看到了火光,才找到了逃生的方向和道路。
普布一家人让他吃饱喝足了,还好好睡了一觉,才押着他到公社来了,说是这事得让公社的干部处理。
当公社领导们在询问这个偷牛贼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听清,我的耳里听到的全是那堆火燃烧时发出的“哗哗”欢笑声,闭上眼,我好像到了那个夜里,看见了那堆熊熊燃烧的大火。
还有一团在冰雪夜里燃起的篝火。
那是一位名叫阿里布珠的民办教师点燃的。
阿里布珠到区上去领他的“工资”,老资格的民办老师了,他每月可以领得到三十多元钱。他是走路去的,按照一贯的作法,用到区上汇报学校工作的理由,当作出了回差,可以报销将近两元钱的马脚费,如果走路去了,没有骑马,马脚费却可以报,钱就自己得了。把钱看得很重的阿里布珠,每次去都不骑马,为的是领那两元钱。
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朝佛去的老人倒在路上,阿里布珠只得背着老人走,走不快,天很快就黑了。只好在路边的石崖洞里住下,偏偏下起了大雪。天太冷,想在洞里点燃一堆火,捡来的柴草上都有冰雪,点不燃。一向爱钱如命的阿里布珠,听到身边生病的老人冻得发抖的呻吟,咬咬牙,只好用怀里的那些钱来引火,先用小面额的钱票,没点燃,最后用了两张十元的大面额钞票才把篝火生起,老人没有冻坏,还引来了一队驮运货物的人们。
那几个“驮脚娃”从此叫这位民办教师是“傻瓜阿布”。
我听说了这件事,感动之极,知道阿里布珠老师有抽烟嗜好,就跑去买了一条价值二元多钱的“飞雁”烟送他,想问清他当时想了些什么?他对我说,那么大的雪,那么冷,想什么?什么都没想,不想那个老人死,自己也不想死。
再也不能这么罗列了,太多了,与冰雪有关的事。
说实话,我好多时候真不喜欢冰雪。每当看到外地人来到这里看到冰川、看到飞舞的雪花竟高兴得手舞足蹈时,我会很困惑,我怀疑我很多时候都没有人们所说的审美能力,或者说我不能发现一直伴随我多年的冰雪所具有的美,我只会想起冰雪带给我的磨难,想起很多因为冰雪造成的悲剧。而现在说起这些话时,我又困惑起来,因为当我想起那些在冰雪中的人时,那些只要有他们的画面的确很美。
对于如何看待和欣赏冰雪,我似乎一直都很矛盾、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