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书

“滚回去，滚回你家桃子坪去”。

下午，村子里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有人在吵架。不久后，声音停了，先生我们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人。他对着电视机房里的女儿喊到，“阿姐，我不晓得我家咋个走，你能不能送下我，谢谢。”听到声音，我放下正在写作的稿子，走出房门，一看原来是郑幺爸。

郑幺爸，虽然已10多年没见过他了，可他的样貌和声音没变，我一眼能认出来。和他打了招呼，他却认不出我。他只反复地说，他认不到回家的路。我是知道，他家在哪里的。正当我想着，怎样把他送回去时，小琴来了。小琴拉着他，将他带到村子的产业路上，告之一直跟着公路走，前面不远就是他的家。郑幺爸向小琴表示了感谢。他好像认不得小琴。

送走了郑幺爸，我问小琴他怎么了。小琴说老年痴呆。郑幺爸得老年痴呆了，除了他自家人之外，不咋认得到人了。

认不到路、认不到人，这样无助的郑幺爸，跟我记忆中的他，完全无法吻合。

郑幺爸，父母过世得早。30多了，还没娶上媳妇。家底子薄，他本人又长得矮小，不善于农事，年轻的姑娘没有愿意嫁给他的。有一天，饿得不行了的他，找到奶奶，求她指一条活路。看着蓬头垢面的小伙子，奶奶愿意帮他。教他行阴阳之事。不过，奶奶告诫他，今后吃穿不愁了，但是不能娶妻。

郑幺爸的手艺渐渐有了名气。感谢他的人家不少。大公鸡，红糖，饼干，这些村里人家少有的东西，郑幺爸经常吃到了。郑幺爸忘了奶奶的提示，娶回了一个寡妇。他结婚时，奶奶说，完了。那之后，果然，郑幺爸再也无力安抚那些不宁的家宅了。

郑幺爸回到贫困，日子比以往更难过了。过去，他只管自己一个人。现在，3、4个肚子，需要他想法填饱，郑幺爸有了自己的儿女。

我不知道，郑幺爸作为一家之主，在饥饿中是怎样煎熬的。我只记得，有一年，村里跑来了一头怀着身孕的母獐，是郑幺爸最后结束了它的性命的。郑幺爸还踩在它的肚子上，猛力地扯出了母獐肚子里的宝宝。獐子的血，溅了他一脸、一身。当时，村里不少人都被郑幺爸的凶狠劲吓了一跳。以至分獐子肉时，众人任他拿取。那天，看着郑幺爸提着肉和那团还未出生的血淋淋的小獐兴奋地回了家，人们不由为他的境况而叹息。

也许，是想找到新的出路，也许是不想村里人看到他的窘迫，郑幺爸将家搬到离村子有些距离的公路边，一处叫桃子坪的地方。那里，他们一家人生活。也许，离群索居的缘故，70岁的郑幺爸，竟老年痴呆了。

我问小琴，下午是怎么回事。小琴说，今天，郑幺爸专门搭了摩的，到村里来耍。车停后，摩的师傅看到了一大群没人管的小猫，顺势捉了一只。见此，郑幺爸和他吵了起来，不让他将猫带走。我的二姨爹，好事，出言相劝，村里的猫多的是，捉些走还能给村里减少麻烦。二姨爹的话，转移了郑幺爸的注意力。他冲二姨爹发起火来，争吵凶了郑幺爸的兄弟赶了过去，劝他回家。

晚上，我详细地告诉先生所发生的事。我对先生说，没想到，老年痴呆后的郑幺爸竟心疼起猫来，为了猫而和人吵架。如今，再想起从母獐肚子里扯幼獐的他，竟是那么地遥远。

先生听了后说，人心在一念之间。曾经，有个行为艺术家，她躺在街上，任凭人们对她处置。起初，人们不敢。后来，有人胆子大起来，拿剪刀，剪破了她的衣服。随后越来越多的人侵犯她。有人甚至用刀，割伤她。活动不得不终止。

我对先生说，这个实验，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那个行为艺术家，抑郁了很久。先生说，是的。但那个实验，只测试到了人心的一面。如今，郑幺爸展示了人心的两面。先生说，最黑暗不过人心。最光明不过人心。人心即是地狱；人心即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