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9月15日
■嘎子
那个时候康定真的很冷,北门的寒风刮过,都能听见空气里冰冻的卡卡声。一场大雪下来,厚厚的半人高的雪压在瓦背上,白天阳光烤晒,雪水顺瓦背沟槽里滴下,夜里酷寒的风一刮又冻成长长的冰条子凝在瓦檐上。短的晶莹剔透,像生了一排排水晶牙齿。长的冰柱子可以从瓦背吊到地上。
最早进入康定的父母却说,这些算不了什么,他们刚来时,一场大雪,就把高山上的野兽赶下山来到处寻食。河边上时时会见到晃动的狼群,一到夜里就假装婴儿哭叫,很伤心声音勾引心软的人上当。他们一讲,我就看着雪风打在窗玻璃上的雪沫子,心里冒着一股股寒颤。有一年,一场大雪真的把一头獐子赶下山来了,就在州委靠街边的那幢办公楼的瓦背上。我刚好经过那里,也看见了站在瓦背上的獐子,晃着头瞧着下面观看的一群人类,有些胆怯却不知所措。州委的那些基干民兵把枪拿出来,就架在院子里的双杠架子上,瞄着那只倒霉的獐子一枪一枪地崩着,很怪的是,打了好多枪,只见那只獐子身上在冒火花,没见它倒下。还是有个军人模样的过来,借过另一人的枪,平平端起,只一枪那只獐子就栽倒了,从瓦房背上滚下来,摔在雪地上弹起一片浓浓的雪粉。
那时,康定再寒冷,只要太阳从东关山口跳出来,躲在屋子里的人都会走出来,坐在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晒会儿新新鲜鲜的阳光。康定有好些让人群堆集着晒太阳的地方,像大礼堂石梯坎前,中桥百货大楼旁,将军桥路口子摆摊的地方……那个时候,迷恋阳光成了康定人的习惯,就是一条小街小巷,只要阳光烤晒着,人群便活跃起来了。
回忆我们那条巷子时,常跳出这样的画面。巷口那个烤晒在阳光下的温馨人家,小脚老奶奶坐在大门坎上,膝上端着正在做的针线活。她有时纳鞋底,有时缝补衣物。旁边安静地坐在她的孙女,那个整个巷子都挺有名的乖乖女,我们叫她乔娃儿。她总是安静地靠着老奶奶写作业,街上里再怎么吵闹好像都与她无关。有时,她的安静,也惹得我们不敢在她面前淘气,走过她们时也尽量放轻脚步,捂住嘴巴不说话。当然,我常找她们住的那个小院子里的水跃敏玩,跃敏有个叫跃勇的弟弟像尾巴似的爱跟着他。
我找跃敏,是我们一起去商业局后山上去爬树摘毛桃子。
那时,商业局后山有两幢很古老的旧房子,翘檐雕梁,像是没拆掉了古寺庙,我们在破烂的窗户前瞅了瞅,里面装满了破旧的帐本子。在古楼旁的山坡上,就歪斜地生长着好几棵毛桃子树。我们就爬上树,找个树叶子浓密的地方躺下来,风把树枝拂得晃悠悠的,很舒服。更舒服的是,一伸手就能摘到大串大串的毛桃子。毛桃子又酸又涩口,我们却啃吃得舒服。有时,我们也一起去州委后山上去打雀儿,提着弹弓满山追惊慌失措的雀儿们。水跃敏很小的时候,就是个很倔强的人,受别人的欺负或到委屈时,他都咬着牙,用自已的身体护着跟着他的弟弟,我从来没有见过跃敏哭,就是眼泪在眼眶边打滚,他都忍着不让泪水滴下来,是个很有男子汉气慨的小少年。
跃敏有个最小的弟弟,生得很漂亮,细细嫩嫩的脸颊涌着苹果一般的红色,好像叫水银。这个弟弟很受家里人的宠爱,不喜欢跟着我们这群淘气的娃娃玩。我只记得他爱和巴德家一样很幼小的妹妹琼措玩,他俩常坐在街沿边,用一根小棍子伸进泥土上的小洞里,嘴里一口接一口不停地说:蚂蚁子蚂蚁子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青杠柴……当真的有蚂蚁子爬出来时,他们都快乐极了,大声叫:出来啦,出来啦,蚂蚁子出来啦!有时,他们又很亲密地头顶头,坐在一起说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话。那个两小无猜的样子,走过他们身旁的大人们都不忍心惊动。
有一天,也是在阳光下,他俩坐在街沿上,小琼措把一个烤出甜香味的洋芋分了一半给小水银,小水银两口三口就吃光了,还眼馋地看着小琼措的手里没动一口的洋芋,小琼措笑了,把手里的洋芋放在小水银的嘴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光。
可是有一年酷寒的冬天,流行感冒正在这座高原小城流传,好些人都染上这个疾病。有些身体差的老人小孩子没抗过去,差不多每天都能听见家人去世后的悲哭声。就在那个夜里,小水银也没抗过去,第二天小巷子里就在传说他去世的消息。记得,我问一脸阴沉的跃敏,水银去世是不是真的。他一脸凶狠地手指我,大声说:谁也别说,再说我掐死他!
我知道,他内心肯很痛苦,再也不提此事了。
小琼措也痛了,躺了好多天才好起来。那一天,阳光很灿烂,小琼措坐在曾经与水银常坐的街沿边,手里捏着一个烤得酥脆的洋芋,她不说话,也不朝手里的洋芋啃食,只是静静地坐着,阳光把她弱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好几只黑蚂蚁子在她脚边爬来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