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康巴传媒网 >> 文化 >> 康藏文化 >> 浏览文章

从塔城到茨中

甘孜日报    2019年06月27日

     此称

        猴子的信任

        五月十一日,是阴天,下着小雨,本就湿润的塔城更加潮湿了,站在田间都害怕自己会生根发芽。

        成群的树鹨在山居窗外的枝丛中啁啾不止,晨风中弥漫着各类花草的清香,在这种环境里,鸟语花香不再是形容词,是陈述语。

        走在松赞香格里拉环线上,很多日趋空洞的形容词句会丰满起来,找回原有的内涵,比如鸟语花香、山清水秀,比如“新晴原野旷,极目无纷垢“”屋中春鸠鸣,树边杏花白”“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唐诗宋词或弦子锅庄,亦或一切与山川大地、田园山居、村庄河流有关的美好描述,都可以在旅途中找到现实根基,没有一首田园诗词,会在这种环境中死去。

       我们的巴士驶出细雨中的村庄,前往位于深林的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随着气温逐渐下降,到达景区管理站时,我们个个打着冷颤,活像一群可怜的猴子。而要看到真正的猴子,还得往上走完好几里。管理站的工作人员站在我们背后,扫兴地说道:“到了上面还不一定能看到金丝猴呢,有时它们躲在山头不会下来。” 景区的游览车把我们载到某个溪谷边,我们沿着一条林间小路往上走,森林越来越茂密,外面的细雨被错综交叉的枝叶重新组织后,变成一场更大的雨下个不停。一路上,遇到游客们三两成群有气无力地走着下来,有些欢呼雀跃,主动说起面见猴子的喜悦;有些却显得闷闷不乐,或许是被噼里啪啦下个没完的雨水惹恼了。

       终于来到林沟边的台地上 ,三十几号人挤在一起盯着沟对面的树林看着,忽然有个大姑娘说道:“看见啦,看见啦,在最上面那棵树上。”

       “看见什么啦?”同行的小伙子问。

      “当然是猴子呀。”

       一旁的管理人员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压低声音提醒道:“不能叫的,滇金丝猴的耳膜特别薄,受不了人的声音,会跑掉的。”

       我眼睛近视加散光,没有看见躲在枝丛间的金丝猴。老是盯着一片树丛看,感觉很没趣。就开始看旁边的游客群。

等我观察完毕挤在一起的游客后,才发现对面的林地上,已经聚集了10多只滇金丝猴,它们一边相互挠痒,一边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吃着,有时又把脸转向我们,看得我都有点不自在。一个身穿迷彩服的男人正走在它们中间,向地上撒着什么。原来,为了让游客近距离看见猴子,他会走到对面食诱它们聚到一块。但一群金丝猴来到这么近的距离时,我反倒不觉新奇了。它们应该继续神出鬼没的,这样,目睹它们的人才会有成就感。

这些金丝猴在白马雪山广阔的原始森林里南北来回迁徙,最南端的生活区域是我老家羊拉萨荣村和那仁村一带,我们小时候经常能在村子上方的森林里看见它们,但只会维持几秒,它们会在树枝间前行,流水般消失在眼前,去往另一座山坡。白马雪山国家公园成立伊始,为了丰富公园的游览内容,工作人员花费很大的工夫,好几次把金丝猴从我老家赶往景区,但金丝猴每次都会原路返回。后来,工作人员使用一些引诱技巧,试图让它们多半时间都留在景区范围内,但效果甚微。金丝猴是濒危动物,我认为它数量增长或加快灭绝、生活在景区或是在毫无名气的边缘深林中,都不是人能控制或介入的。它们的任何决定和命运,都基于更深刻的生态信息。

       在塔城的金丝猴国家公园里,我第一次发现不会怵人的金丝猴。感觉人类已经赢得了它们的信任,希望不会让它们失望。

       在茨中参与弥撒

      在茨中时,我老是想起一个特不正经的段子来:说很久以前,释迦牟尼和耶稣一起玩个小游戏,谁输了对方就会打指头,起初总是释迦牟尼输,被耶稣打得满头肿块。释迦牟尼第一次赢下游戏,正抬起手指要打耶稣时,耶稣说自己尿急,等如厕回来再打不迟,说完就出去了,从此再没回来。释迦牟尼只好抬着指头一直等他回来。这是一则为了博人一笑,凭空捏造的恶搞段子,但把两种宗教的创立者放在这样一个单纯的环境后,营造出一种轻松和乐的氛围来,像在讲述两个乡村哥们的日常,挺有意思的。假设这则恶搞段子确有其事,我相信只可能发生在茨中。

茨中村有80多户,有藏族、纳西族、汉族,因多民族多宗教和美共存而被人熟知。坐落在村庄右面的天主教堂,融汇了多种民族的经典元素,成为举世罕见的教堂建筑。教堂周边,种着法国传教士带来的稀有葡萄品种玫瑰密,由其酿制的葡萄酒,深受红酒爱好者的喜爱。据说这个葡萄品种在法国已经绝迹,现在又被引种回去,经历了一次属于葡萄的转世轮回。

       五月十二日,茨中村一早就在下雨。村子周边的山野隐匿在浓厚的山雾中,只看见村庄下方的江水,涨得令人不安。几个村民来到松赞茨中山居上方的白塔前煨桑祈福,青色的香雾弥漫在村头巷尾。鸟语和花香是全线山居的标配,已经让我疲于记述了。

      当天是礼拜日,也是基督教复活期第四主日,松赞山居的管家对我说,今天村里所有的基督徒都会去教堂做弥撒,可以前去参观。

     人们打着雨伞,三两结伴穿过村路和田埂聚集到教堂里,开始了当天的活动。佛教徒们烧完早香后,像平常一样去干活。有些烧香回来的人和前往教堂的人在路上遇到时,打着雨伞聊好长时间才分开。去做弥撒的人,也没有像参加会议一般急匆匆走向教堂,他们一路和人攀谈,甚至坐在路边的铺子里东拉西扯,才又顶着细雨走往教堂。教堂做弥撒的时间并没规定,信徒可以按着自己的方便来。

      教堂里,已经聚集了一百多号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进来。我坐在一个靠后的位置,旁边是一位奶奶和一个小伙子,奶奶已经80多岁了,但皮肤仍然很白皙、紧致,看她的侧脸,我甚至可以猜想出她冰肌玉骨的青年时代。

       教堂里多半是中老年人,大家都穿着藏装、抱着自己的孙辈坐在条凳上,一面小声聊着天,一面在年轻神父的指导下,练唱圣歌《救主耶稣已经复活》,神父唱完一句后,底下的老年们参差不齐地跟着哼唱,如此重复几遍后,神父显得有些焦急,用藏语向着老年们笑言道:“您们都是锅庄和弦子的高手,都知道该怎样学好一首曲子嘛。我们加把劲,学完这首还有很多呢。” 老年们收拾一下嗓子,终于唱齐一次了,希望的光芒又出现在年轻神父的眉头上,他让人们翻到另一页继续练唱新的圣歌,很多人捧着一本叫做《禧年之声》的词谱本,哗啦啦翻动着。有个小孩尖声哭闹起来,任凭大人怎样抚慰,都没有收住哭声的意思,哭声一度盖过年轻神父柔弱的声音。小孩的奶奶只好抱着小孩,走出教堂消失在外面的细雨中。

      年轻神父是本地人,来自茨中旁边的茨菇村,个头高挑,体格瘦削,轮廓硬朗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炯炯闪光。听说他当兵退役回来后,又去一个地方系统学习了基督教知识,成为这里的第一个本地神父。

      老神父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是上级教会直接下派的,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在教堂上,有些人带着自己的婴孩找老神父受洗,洗礼在本地藏语中叫“取名”,非常藏式的理解。因为基督徒找神父为孩子取名,村里有很多叫玛利亚、露西亚、玛达纳、嘎达纳的人,乍一听,还以为是黄发碧眼的奇特人种,实际上都是一些平实的康巴男女。

      我和旁边的人聊了一会后,才发现神父、受洗、教堂、弥撒等多半基督教词汇已经本土化了,甚至圣歌和《圣经》都有藏文版的。这些都是早期传教士们的功劳,他们大都是一些博物学家,不仅自学藏文翻译基督教经典,还对传教区的自然地理、植物花卉做了大量记录,在德钦县图书馆里,还能看见很多传教士们手写的藏文资料。

“这些传教士真是太厉害了。”我低声对坐在一旁的小伙子说。

       “这有什么嘛,当时又没微信,他们只能搞这些了。”

         “……”

        教堂门口,34岁的西绕卓玛放着两个大竹篓,出售自己亲手做的饵块和糍粑。

       “卖得好吗?”我问。

       “礼拜日还可以的呢。我和同村另一个姑娘合作的,已经做了五年,她在里面做弥撒,是基督教徒。”

      “你不是吗?”

      “我是佛教徒。”

      “你们会在生活中讨论宗教吗?”

      “会的。”

      “不会发生什么争执吧?”我问得很阴险。

      “不会的啊。所有宗教都是一样的,只是叫我们做好事而已嘛,干嘛要争执。”她说得朴素,却很坚定。

      西绕卓玛介绍说,在村里嫁娶时,一般得改信上门家庭信仰的宗教,但不是非得这样不可,比如有些家庭里,有两种以上不同信仰的成员。她们对教义上的一些差异,没有狂热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这些是茨中独有的经验,是在几百年的沧桑岁月中摸索而得的。当第一个传教士翻越崇山峻岭,来到这座平凡的峡谷村落时,这里并没有像现在一样和美,为了争取共存,教派之间有过令人发指的争斗,但都已经过去了,并将永远地过去。

        恶龙与七兄弟

        茨中村当然也有自己的神山,但不是一座山,共有七座,合称为“七兄弟神山”,背后还有个充满奇幻的传说。

         那是在巨龙、野人、蟒蛇、鬼魅肆行的时代,人在大地上并不显赫,在众魔的爪牙和利齿下艰难求生。

         茨中村周边的山岭中,常有一条恶龙出动,但凡在山间走动的生灵,都会被它残害。

         人们活在恶龙的气息中,恐惧像雾霭一般笼罩在四周。

         熬过很多世代后,村庄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英雄。

         那是在一个普通家庭,七个健康的兄弟长大成人了,他们个个健壮如牛,勇猛无畏。他们第一次在村里养起一头牛,并勇敢地赶到山里牧养着,村民对恶龙的恐惧,也在七兄弟的气势下有所缓和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七兄弟的牛果然躲不过恶龙的侵袭,有一天,七兄弟看见牛的脚上滴着鲜血。

       七兄弟知道自己的牛被恶龙侵袭后,先想了一个办法。他们在牛的双角和腿上,安装了含有剧毒的精铁,第二天又把牛赶往恶龙出没的地带。到了晚上,牛果然毫发无损地回到家里,脚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七兄弟认定恶龙已经中计了,可能已经死在山里。他们带上弓箭等武器,开始去山里寻找恶龙的死尸。他们在山间的湖泊边看见恶龙了,它一动不动蜷缩在湖边,看上去已经完全死去。七兄弟举起手里的武器欢呼着,声音在山间回荡,一直传到山谷间的村庄里。

       突然,恶龙醒了过来,随着一声怒吼,它在空中翻腾着,瘆人的鳞甲在阳光下闪着光。等恶龙向着七兄弟腾跃而来时,他们拿起手里的刀剑,决意与其死战到底。但没过不久,七兄弟在恶龙的爪牙下变为七架骨骸,他们被龙残杀了。

       村庄继续活在恶龙的阴影中,但七兄弟为村庄带来了勇气。后来,七兄弟的英灵寄附在茨中周边的七座山里,成为护佑茨中后世子民的神山。

      “那恶龙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对村里的老大哥问道。

      “这个我哪知道嘛,可能是病死的吧。“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其中令人着迷的奇幻语境,与茨中村关于七兄弟与恶龙的传说何其相似。

     走在松赞香格里拉环线、或是滇藏线上时,如果我们有兴趣,就能听到很多令人着迷的传说故事,这些传说,其实都可以成为艺术创作的珍贵素材。

     在我看来,这些故事和传说,和一路上的奇花异草、青山绿水一样,都是旅程中最珍贵的收获。

  • 上一篇:许穆的诗
  • 下一篇:有意思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