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12月06日
◎张莹
《诗边札记:在甘南》是甘南藏族诗人、作家扎西才让的一部实验性文本,共收录作者亦诗亦文的随笔、札记等170余则,这其中不仅有像《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我的父亲》《哑冬》等回顾创作心路及技巧的“写诗记”,也有像《郑苑达瓦》《智美更登》《达娲谣》等以老故事之瓶装新观念之酒的“新寓言”,还有像《私营老板德本加》《谁说世上没有好歌了?》《改变》等观照当下生活变化的“风物画”,更有像《有情之草木》《寻找河流》《远方的闪电》等探讨追寻世界和人生意义的“哲思录”。
尽管该部作品中的篇什都较为短小精悍,且所涉内容丰富多样,主旨意蕴复杂多变,但却丝毫不妨碍有关“发现,反思,并呈现”的红线统摄全局。而深入作家骨髓的诗意帮助他达成了有关“甘南”的意象的营造,实现了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的观照和审视,与此同时作家又凭借“诗意的甘南”和“甘南的诗意”走向更为广阔的创作天地,并最终超越“诗”和“甘南”本身,初步完成了对世相人心的更为鞭辟入里的思索和对话。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诗边札记:在甘南》不仅是作家创作体裁上的实验性尝试,更是他创作历程、经验和意蕴的某种总结和升华。
一、不止于诗:“诗”以外的余韵回响
自上世纪90年代登上文坛至今,诗歌创作始终是扎西才让创作历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创作的诗篇数量颇丰,佳作频出,屡屡斩获文学大奖。尽管在见诸报章的诗歌作品中扎西才让已凭借自身充沛的情感、非凡的想象和深邃的思索为中国当代文学宝库塑造了一系列饱满多情又富于哲思的审美意象,并由此成长为甘南历史现实、圣迹俗世、新人旧人等的见证者、记录者和反思者,但《诗边札记:在甘南》的问世却提示我们,作家的追求绝不仅止于其诗歌作品本身,甚至可以说,这整部集子已然成为了作家所作“诗歌”之外的余韵回响。扎西才让表示“(这本书中)文章的生成,大多是在阅读诗歌或创作诗歌时随手记在纸页上的”,这一成文成书的过程在一定层面上也说明这些文字与诗歌密切相关的同时又自有其别样意味。由是,扎西才让实现了从“诗”本身向诗外的追寻和延伸。
一方面,由于较为详尽地梳理了诗歌作品的创作脉络,并较为深入地分析了蕴含其中的创作方法,《诗边札记:在甘南》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作家在诗歌文本之外对各项创作指标的探讨与思考。这一点在《诗边札记:在甘南·卷七·写诗记》中表现得尤为直接和突出。该卷共含作品24篇,分别与作家的24首诗歌作品相对应,从这些篇章所呈现出的基本样貌看,与其说是“写诗记”,毋宁说它们是“温诗记”(此处“温”取“重温、温习”意)。通过这些短文,作家对自己的诗歌创作道路做了简短有效的回顾,在阐释诗歌作品结构、技巧等硬性创作指标的同时更注意到了诸如个人创作得失和选题方向层次这样更具普遍意义和探讨价值,又不为创作体裁所限的软性创作指标,这两类指标彼此验证、说明又相互独立,这就使得“写诗记”中的作品在客观上形成了“意在诗外”的状态。
综观“写诗记”诸多篇目,其中既有对成功创作尝试的记录,如“有点感觉,起码写出了甘南一带收割青稞时的真实场景……失去亲人的记忆慢慢恢复,……忍住疼痛收笔……反复咏叹,然后用两个疑问句结束诗歌,好像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自问自答”,又有对创作借鉴的说明和致敬,如“读了海子的《麦子熟了》……喜欢得不行,情不自禁地开始了摹仿……感谢海子,是他促使我写出了这首诗”;既有对诗歌选题的说明,如“香浪节是……源于拉卜楞寺僧人每年的外出采集木柴活动……逐渐演变成僧俗一同郊游的节日。‘香浪’在藏语是‘采薪’的意思”,又有对由选题引发的世象的揭示,如“节日诞生时,风俗雅之又雅;风俗流变后,节日俗之又俗。但这,正是一个节日之所以长期存在且愈演愈烈的秘密所在”;既有对创作过程的还原,如“先写场景……再呈现人与景的关系……既然人出现了,那就要写人的心境了……再次将人所处的环境写实,写真,让人和景都动起来……然后,写出骚动之后的安静……落脚点是‘动’之后的‘静’”,又有因这一过程引发的深思,如“一首诗的完成,就是经历人的一生:出生——成长——冲突——安静——死去”。事实上,作家正是借此从诗歌出发,又不局限于诗本身,达到了更为高远的创作反思层次。
另一方面,由于较为明晰地厘清了诗歌作品的创作主旨,并较为全面地阐释了它们的创作层次和维度,《诗边札记:在甘南》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作家在诗歌文本之外对诸多意象内蕴更深入广泛的审视。如前述,由于这部书的大部分文字是作家在阅读或创作诗歌时随手写就,所以其中不少篇章与作家创作的诗歌作品彼此对照、说明和补充,并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互文效果。除了札记中像《郑宛达瓦》《智美更登》《达娲谣》《仓库》《改变》这样的篇章与作家诗作完全同名,其相互关系本就不言而喻之外,文章《羚城》与其诗作《羚城梦》、文章《香浪节见闻》与其诗作《香浪节》以及《高原上的这个小镇》与其诗作《草原上这个宁静的小镇》等亦存在着这样的对应关系。文章q中出现的细节和意象、表达的情感和思想与相关诗篇既具备着紧密关联又实现了拓展升华,这就促使作家诗歌作品中关于意象和蕴涵的世界延伸到了诗外。
扎西才让的诗作《郑宛达瓦》脱胎于藏族古典小说《郑宛达瓦》,但与诗作较为单一地以杜鹃为抒情主体描摹郑宛达娃王子的悲惨遭际相比,同名文章既叙写了故事又发挥了体裁优势,更为深刻地表达了王子的情感,更为丰富地展开了世象的联想,从而促使文章中与诗相类的意象承载了较诗作更为厚重的意义和蕴涵,实现了作家思想与更广阔的外部世界的对接。而同样以藏族传统文学作品(传统藏戏《智美更登》)为素材创作的诗作及同名文章《智美更登》又呈现出另一番风貌。作为诗篇的《智美更登》从智美更登王子的视角讲述王子悲天悯人又遭受苦难的人生际遇,通篇传奇色彩浓重,感情充沛,以颂扬王子大慈大悲的德行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但作为文章的《智美更登》从较为客观冷静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同一个故事,鲜明地超越了诗作的主旨意蕴,不仅从传统的传奇故事见出了现实世界的部分真相:“生活真的像作家写的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我们都知道,真实的人间,不是这样的”,而且进一步借此展开对现实世界的思索希图追缅和启发:“这是藏戏《智美更登》里的故事,讲述的是我们这个时代即将逝去的奉献精神和悲悯情怀”。诗作《羚城梦》以叙写关于羚城的梦为契机,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意境,“羚”也成为诗歌的悲剧抒情意象,承载起作家对羚城现实的反思和对抗,而文章《羚城》又将这种反思和对抗进一步具象化,“羚羊迁徙”“广场造像”等细节看似是对诗作《羚城梦》的补充说明,实际却是作家在自己营造的文学世界与外部现实世界之间寻求勾连的尝试和努力,当作家在文章最后慨叹“只有这样想,这样做梦,我才能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这个小镇上的一个居民”时,相较于诗作更为显著的荒诞感呼之欲出,作家对以羚城为代表的外部世界的认知与理解就此超越了诗歌蕴涵的意蕴走向更为深刻的层面。
所以,扎西才让的这部《诗边札记:在甘南》从诗歌文本及创作历程出发,展开了对文学创作指标和文学作品意蕴的审视、反思与升华,丰富、增加和拓宽了作家创作的维度、厚度和广度,从而达到了“源于诗又不止于诗”的境界。
二、不止于此:“此处”以外的意会言传
扎西才让是一位来自甘南的藏族诗人和作家,无论最初的创作动机如何,在作家创作日臻成熟的今天,“甘南”和“藏族”都已经成为其文学创作抱持“当地”立场的显著标签,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正是他文学创作的“此处”。作家在《诗边札记:在甘南》的《自序》中频繁提到的“甘南”“藏地”“故乡”“藏人”等字眼或可看作是对这一认知的注脚:“甘南是我的故乡,……文化彼此渗透,影响着故乡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皈依。……我在……写作过程中,融入了更多对故乡的……观察、反思和呈现”,阅读这部作品时,“一个生活在中国西部的藏人,站在藏地甘南的天幕下,……与你……相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