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6月05日
◎此称
道路无法被卷尺测量,道路无法被数据化。旅行,就是要抛开A点和B点的KM数据,纵向领受每条路的深厚意蕴。尤其是那些边地土路,多半不是被人蓄意设计的,人类像一条才敢发源的河流,在山川平原间蜿蜒流行,择取最合人心的方向继续前行,所有道路,都契合行走的美感和初衷。
作为遗产的山路
任何道路都不会显得突兀或刚硬。在这些道路上,我们才发现,道路的目的除了抵达,还含括了山河草木本具的尊严和魅力,先祖们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安置于这些山路中,即便遭遇困苦,道路本身也能够抚慰人心,人们并不会急着把弯路走直了。
在香格里拉和丽江之间,就存留着诸多类似的山路,即使在现代交通网络日渐兴起的当下,这片区域里,还有很多土路没有被大地完全收没,我们能够重新踏上这些道路,感受先民们的生存志趣。
对我来说,山路一直是一个区域最重要的生存遗产、或者是线索,它们能够直接佐证那些濒临遁匿的生存历史。区域间的地缘关系、地理结构、人文生态等,都可以借助那些密布山野的老路窥知一二,在这种意义上,山路是一种记录,一种表达方式。
所以,每每走在山路中,我总是会感到幸运,这是前现代社会给我们留下的珍贵遗产,我们可以重新揣摩眼前的自然世界,重新体会那些不断被消解的自然观、世界观,甚至是价值观。重新体味先人面对世界的角度和位置。
在新的道路上
我们没有时间步行走到丽江,十几号人坐在巴士里,于清晨时分从松赞林卡出发。晨光照射在松赞林寺的金顶上,几只红嘴鸦在寺院的金顶 边飞旋着,绿谷里的田地间,已经有几个女人躬身劳作。香烟袅绕的克纳村,在这种柔软的氛围中开始了新的一天。远处,隐约传来布谷的啼鸣,更使这片土地显得幽美而静宁。
我们穿过林卡右面的青色草坝,来到香格里拉汪池卡一带时,发现动车服务站已经基本建设竣工,迪庆人都在热切盼着丽香铁路尽早开通,到时人们能省出更多的时间,去打理更多的事情,人们开始学会与时间对抗,不再崇尚缓慢的生存姿态。萎靡不振的旅游市场也将再次满血复活。一路林立的铁路墩柱,对本地人来说,像是一些不断清晰的吉兆,预示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和境遇。
铁路服务站附近,新建了很多环城公路,错综复杂,路牌上的指示箭头,指出了十万种可能的方向。这些路投用后,我相信会有很多农村人闹出笑话来。香格里拉刚开始有转盘路口时,走惯了山地公路的人,在转盘路口逆向行驶,或围着转盘走不出去。回到村里后,人们把这些经历当成笑话在村里讲述,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糗事。但多年过后,所有人都会精通道路的规则,我们可能会突然发现,已经没有多少路,可以让我们毫无戒备地行走。
“以后,这里的房价肯定会上涨,因为动车开通后,人口会增长。” 同行的小伙看着车窗外的铁路建设场景,无不道理地说到。
狼毒还没开放,草原显得有些青涩。214国道穿村而过,时不时会有牛犊跑到车前,汽车急刹的声音令人揪心。牛群和汽车在两种极致的时速里,不适合迎面相遇。坚硬平整的油路,本身就不是供肉身行走的。牛群站到马路边上,重新找回自己的节奏,悠闲地走往村边的草坡上。
KM是重量单位
香格里拉到丽江,不仅是茶马古道南线的重要路段,还是吐蕃王朝时期,官贾往来的重要路段,历代都是多民族多文化交锋、融合的前线地带。承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这段路没有失去重要的现实意义,在今天,仍然是交通网络中的咽喉要道。国道214的大体路线,据说是沿着以往的古道,如果我们有机会在路边的村庄里驻留片刻,老人们会指着村边的老路,跟你讲述古道时期的热烈往事。
这段路,我去过不止20次,但总感觉走不透彻,每次去,都能遭遇新的问题和困惑。在同一条路上,有时会了解到马帮下山驮茶的故事;有时会了解到官匪激战的历史;在另一种语境中,这些地带甚至与人无关了,群山和草木活了过来,它们在遥远的时空中斗智斗勇,起草着生命洐生的蓝图,弯路和磐石、草木与河流,都是它们长久折腾的痕迹,并且,在当地人的理解中,路边的山川与河流,仍旧活灵活现,在高天厚土间目睹着自己的一切,于是,山顶经幡猎猎、山间密布香台。人们永远生活在山脚,领会着自然的意旨,恪守一种隐秘的生存秩序。
很难真正走出一段路途,里程碑上的KM标示,对我来说不像是一个距离单位,更像是一个重量单位。
“你去过丽江吗?” 当我们穿过建唐草原,开始顺坡下山时,旁座的小伙问道。
“没去过。” 这次我们是去学习了解香格里拉环线的人文内容,我不敢贸然说自己去过。这段路太过深重,无法用一页白纸全然说明。
以徒步重温行走
汽车经过蜿蜒的盘山公路,越来越接近金沙江边了,气温开始逐渐上升,路边的建筑与物候,也随着气候层次逐渐变化,不见高原上四面厚实的民居,人们敞开着窗户,让江风吹进炎热的生活里。
“这算什么呢,再过几个月,就有你受的了。” 饭店老板穿着一件运动背心,一边用手驱赶着停在餐盘上的苍蝇,一边跟我说道,语气沮丧,像香格里拉人,提到漫长的冬季,可我们终究无法规避这种短暂的轮回,在冬天时想象自己是一团火;在炎夏时想象自己是一块冰,世界仍旧是冷暖适度的。
午饭后,我们要去虎跳峡徒步。从桥头村逆江而上,江岸的玉龙雪山在一片浓雾中若隐若现,柔弱的温带高原景致,把这座雪山衬托得更加巍峨壮丽。越往里面走,峡谷越深,江两面的山体直耸入云,金沙江静流谷底,失尽威严。只有在中虎跳峡时,江水终于无可忍受,在江心的虎跳石和地面落差的刺激下,显得无比愤懑,激浪翻滚,流势汹涌,活像一头被人激惹的猛兽。
几个本地男人把车停在徒步路线的起始路口,趴在方向盘上困睡着,等到游人下车时,才缓缓打起精神准备工作。在旅游旺季时,这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徒步路线原是一条古道,据说是因为洛克来到此地后,把这一带奇丽的峡谷风貌撰文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上,引起国外探险爱好者的浓烈兴趣,此后持续引来大批外国游客前来体验。整个徒步路线由多种奇特路况组合而成,有一般的山地土路,也有壮观却险峻的崖壁路,我很好奇这种路是怎么挖凿出来的。
逆江徒步时,对岸的玉龙山脉显得更加巍峨了,此时山顶没有积雪,但还是透着一股难以回拒的强悍魅力,山面多半是深灰的岩体,像一个生铁铸造的庞大城堡。在这种刚强的环境里,我真切领受到自然的尊严和意志,敬畏感不再是一种需要练习的东西,只要站在路边的磐石上瞻望山峰,它会油然而生。一只苍鹰在峡谷上空傲然飞翔,让深邃的峡谷更显幽深。
一个陡峭的坡面上,长满了青色的山蕨菜,一群山羊藏匿其中,间或露出头来,向着行人叫唤几声。一个中年牧羊女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拿出包里的饭菜吃着午饭。
“请问这条路什么时候有的。”
“不知道咧。”
“您喜欢这条路吗?”
“喜欢。”
“您会在这条路上散步吗?”
牧羊女打量了我一下,没好气地答道:“散什么步哦,一天找羊都得跑好几趟,哪里有力气散步哟。 ” 确实,这话我问得自己不是山里人似的,但真希望我们能够发现土地和道路的真实魅力,那样的话,即便日子孤寂,也有办法取悦自己。
只有道路才能让所有脚印重合
在虎跳峡徒步途中,路两边能看见很多用色漆写在石头上的字迹,多数是英文,因为不懂英文,我没法知道这些是什么内容。但这些文字却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到神话或奇幻冒险片里,那些穿行高山的冒险者,他们往往会在充满魔幻的路途中,因为一块大石、或路边的几个字迹遭遇一些精彩的处境。在虎跳峡徒步时,有那么一刻,我就有这种充满魔幻意味的感受,老感觉如果自己足够平静,就能经历一场奇绝、隐秘的路程。
徒步到头时,看见远处的哈巴雪山,雪山下的纳西村落,以及东巴教,被有些学者认为是东巴教、甚至纳西民族的发源之地,说滇西北其它地区的纳西族,都是翻过玉龙山脉迁徙繁衍的。确实,人类迁徙和演化,在一般逻辑下只能是自上而下的。
同行的洛桑老师说:“东巴教由彝人阿米东巴带入此地,阿米东巴去西藏拜人为师学习苯教,回来后在三坝的东巴林洞修行,圆寂后,此洞成为东巴教的主要圣地。”
“那阿米东巴会不会经过这条路去的西藏?” 好学的丹增问道。
“这就不好说啰,可能是的。”
徒步路上有本地人赶着羊群来来回回,也有一些外国游人埋着头颅走了过去。在中虎跳的观景台上挤满游人,人们背对激浪,不停地拍着自己。
我们走完徒步路线后,车子调过头来顺江行驶,去往玉龙山脉背后的丽江城。我望着车窗外稍显萎弱的温带高原景致,思忖着八世噶玛巴和顾彼得、洛克是通过哪些道路、翻越哪些山坡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会不会有那么一小段路,我们的脚印正和他们完全重合?
往后几天,我们还有徒步内容。松赞系列酒店路线上,推出了好几条深得人心的徒步路线,这些路,在城镇化建设、生态移民、乡村基建事业如火如荼开展的当下,像是一些濒临绝迹的珍贵文物,是传统乡村最后的脉搏或证据。
我很期待,愿有幸踏上更多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