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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垅

甘孜日报    2020年07月09日

   ◎石泽丰

   早年,我对八百垅的感情胜过我对老家的感情。因为那里,住着我的外婆。那里,有她给我留下的疼爱。

   八百垅是我外婆居住过的村庄,准确地说,是她在出嫁之后就一直没有挪动过的生活之地,哪怕是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候。它与我的老家石家大屋只有一河之隔。上个世纪初,我的外婆从一个叫着刘家湾的村庄嫁过来之后,她就一直生活在八百垅,生儿育女。她产下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我的大姨是老大,我的母亲位居第三,最小的一个是我的小舅。有人说,我的外婆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年轻时端庄美丽,嫁给一个篾匠(我的外公年轻时做过篾匠)有些傻。也有人说,八百垅的水田好,旱涝保收,嫁过来的女人都觉得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殷实。我小时候也听外婆说过,八百垅屋场上的家风好,外公会体贴人,为人更好!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外公去世已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对于一个守寡的女人来说,是何等的漫长。没有丈夫支撑的日子,无疑阴郁、难熬。外公去世那一年,我的大姨只有十一岁,我的小舅只有两岁。中年丧夫,还要扶养六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一个女人的肩上,这是外婆的宿命,也是她苦难的开始。虽说八百垅居住的男丁混杂,有王、黎、洪、胡、何、丁、张、夏等八个姓氏,但屋场上的人很团结,他们对待这个长嫂(我外公在同辈中排行老大)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大小事都尽力相助。邻里热心,这也是外婆得以在八百垅生存下来的一个原因。

   外婆的苦难就像八百垅村庄后面河水,在特殊的年代里潮涨潮落,但从来没有间断过。

   之前,外婆经历的苦难我只听说过一丁点,现在全忘却了。如今提笔,离外婆去世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她去世时已是九十多岁的高寿老人。想听到她过去的那些事,八百垅再也没有一个长者能说得清楚。但毋庸置疑的一点,一个女人独自拉扯着孩子的辛酸,在那些寂寞的夜晚,很少有人懂过。外婆以内心极大的坚强持家,送走了一个个寒冬,迎来了一个个春天。

   河水日夜奔流,饮水充饥的外婆,乳房开始干瘪起来。渐渐地,她为孩子们提供的营养越来越少了,而这六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个个如狼似虎。在无法满足孩子们的需求时,她倾其所有,置了一艘大帆船,让三个儿子以河为业,捕鱼为生。当儿子们抬回满筐捕获的鱼时,外婆用河水煮鱼,奶白色的鱼汤再一次充当起他们的救命粮来。从此,所捕获的鱼不但喂养了这一家人的生命,还让这个家庭有了起色。

   六个孩子次第成家分户,直到小舅结婚后,外婆才松了一口气,人生的这一片苦域,她总算蹚了过去。母亲说,小舅是在我出生的前两年成家的。那时,土地已分产到户,外婆年过花甲。大舅二舅分了家,外婆一直跟着小舅过。小舅和小舅母在田间劳作时,外婆就给他们烧火做饭,收稻簸麦。有一次,母亲带我去八百垅时,我正见外婆在灶屋里簸麦,麦子在她手中的簸箕里跳着欢乐的舞蹈。正午的阳光从小瓦缝漏下来,点点光斑掉在外婆的左襟衣衫上,多像她膝下的儿孙,围着不肯散去。直到如今,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依旧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温馨的场景。

   外婆疼我,我爱外婆,爱呆在八百垅不肯回去。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吃到外婆为我煮的红鸡蛋或烤山芋。只要我去了,她定会从瓦罐里取出一两枚鸡蛋来,放在水中煮熟,然后从墙上撕下一截红对联,用红纸染红鸡蛋,塞进我的兜里。有时,在饭烧好之后,她将一个山芋扔进柴火土灶里,让它在火烬中煨熟。这些可口之物,如糖豆一样粘着我幼小的心灵,让童年的我到八百垅去了就不愿意离开。

   我在八百垅,多半是吃和玩,有时也会干一些手边上的活,比如,到门前的秧田去帮舅舅拔秧。每到双抢季节,秧田里特别热闹,大人小孩齐上阵,虽然“童孙未解供耕织”,但童伴们在一旁也快乐地帮着忙。我记得远房的一个舅妈在一次拔秧时跟我开玩笑:泽丰,把玲红许配给你做老婆,你愿意吗?玲红是那个远房舅妈的女儿,长得漂亮,比我大一岁。我有些害羞,而我的小舅妈在一旁应和着:这个可以,我就当你们的媒人哈。从此,在我心里,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还认真地把八百垅当着我“丈母娘”的村庄,直到我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要离开家乡到南方的一个小镇上去念书,自然要离开八百垅。临行前,我去过一趟八百垅,到外婆家时,她正走出户外,扬起一根长长的竹竿,“哦嘘哦嘘”地驱赶着稻场上前来偷吃稻谷的鸟雀。那一刻,我发现外婆真的老了。八百垅,她的这个栖身之地,形如螃蟹,见证了她很多的苦难和少得可怜的幸福。她如风中残烛,2003年被风一吹,熄灭在了八百垅。从此,那个叫做八百垅的村庄,我就呆得很少了。偶尔回去看望一下舅舅舅妈,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那里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起来,我找不到一条让我夜宿一晚的理由——尽管八百垅这个地名没有变,尽管它身后的河水依旧日夜缓慢地流淌,也许是我的外婆不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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