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1年12月03日
◎马尧
康定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对当年还是五六岁的我来说是这样。
我生长在九龙县一个叫三岩龙的乡村,我和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叫绒古堡堡,四面环山,天空好像永远只有圆圆的一坨大。直到有一天,在县城工作的父母带我走,骑了两天的马,哭得精疲力竭才到达九龙县城。
然后看到了柏油路,看到了汽车,吃到了泡泡糖。
我们家住在农牧局宿舍,邻居家里有一个黑匣子,打开它,放入一个张薄而硬的塑料圆片,圆片转动起来,匣子里就会反复传出歌声:“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我问阿妈,康定在哪儿?阿妈说,康定是个很美丽的地方,但比较远,如果我足够乖,也许她会带我去。
从此,去康定成了我的梦想,这个梦想约束着我每天好好吃饭睡觉,不玩泥巴不爬墙,每天干干净净地坐着识字,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可以去康定了。
第一次坐上解放牌汽车,一路颠簸向前,颠得厉害时,车里的人能从座椅上跳起来头撞到顶棚。阿妈狠劲地搂住我,以免我的小脑袋碰伤,我很快就晕车了,开始呕吐,很想能开窗透透气,但刚打开一个小缝隙就卷入了漫天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中午,车停在一个叫呷巴林场的地方吃饭休息,我蹲在路边,看着一辆辆汽车喘息着前行,身后拖着一股股浓重的灰尘。康定还有多远啊?我不想去了。阿妈说,没有回去的车了。我哭了几场,终于在天黑尽的时候到了康定。
我们在一个冷冰冰的招待所睡了一晚,第二天,我看到了康定。当然比九龙大,九龙只有一条街,康定好像有两三条,折多河穿城而过,我分明觉得,那河水像牛奶一样乳白。我趴在河边的栏杆上,看着河水翻滚着,从我脚下唱着歌奔流而去,溅起水花在我黝黑的手背上,像一粒粒珍珠。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都是低矮的平房,门楣上张挂着五颜六色的油漆招牌,房子里有热气腾腾的香味飘出来,我探头探脑,眼光停留在黄澄澄的油条上,油乎乎的包子上,胃里像有一只手在挠一样,挠着挠着,嘴巴里就溢满了口水。但是阿妈似乎没有看到,她牢牢地抓住我,一直把我抓到一个机关院子里。
我们是要去拜访一位在康定工作的长辈,她家里干净漂亮。我第一次看到沙发,灰色的像馒头一样饱满,上面还铺着白色的有着漂亮花纹的棉布。我挣开阿妈的手,蹦上去坐下,好舒服啊,比奶奶那张绵羊皮的褥子还软和,阿妈大惊失色,一把将我拽下去,按在一个小电炉边的板凳上。老祖婆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她笑眯眯地说没关系,给我吃了好吃的饼干。我吃着饼干,眼睛却被身后小桌子上的一个小物件吸引了,一串串玻璃做的小花,里面有小灯一闪一闪的,玻璃花晶莹剔透,小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好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还没触到那光亮,屁股下的凳子一滑,我整个人扑过去砸在了那串玻璃灯上,灯不亮了,手里的饼干也撒在洁白的沙发布上。我看到阿妈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她窘迫地站起来,匆匆告别,然后拉着我出了门。在昏暗的过道里,阿妈打了我一耳光。我转身就跑了。
我在前面跑,阿妈在后面追,天空下起了雨,不知是凉凉的雨水,还是滚热的泪水,流了一路。我跑累了停下来,转回头看见同样狼狈不堪的阿妈,她看着我,眼神里分不清是责备还是愧疚,苍白脸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我向她伸出双手,说:“阿妈,我错了,我们明天回家吧……
晚上,阿妈和阿爸在低声少量事情,第二天便带我去吃了抄手,又去泡了温泉,我一直很乖。第三天,我们又坐上那辆破旧的解放牌汽车,回到了九龙。
再到康定,我已18岁,是一名卫校的学生了。
我和我的同乡校友,坐着大巴车,彼时车下已是柏油路,也坑坑洼洼,但年轻的心不在意这些,我们在车上一路高歌,到傍晚喉咙沙哑时才到达康定。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稍显宽裕了,父母待外出求学的孩子也分外宽厚,我们AA制,到一个小馆子好好吃一顿,然后找到东关一个干净的小旅社睡一晚,第二天搭乘姑咱的车到学校。康定只是匆匆一瞥,没有什么印象。
四月八,学校放假。有位叫胖胖的阿婆让父母给我捎信,去她家里过假期。胖胖阿婆是阿爸的表姨,是我们一家人最喜欢的亲戚。不知为什么喊她胖胖,我觉得她一点也不胖,白皙的脸庞,永远挂着温柔的笑,至今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容颜犹如观音一样的慈美。我来到她在康定南郊的家,她的孩子们都已经工作了,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她的房子旁边,就是甘孜州的福利院,有一些失去家庭的孩子和无人照顾的老人在这里居住。阿婆是福利院的院长,那里的老人和小孩都很喜欢她,喊她的声音像在喊自己的亲人。每天早上天不亮,楼下就有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在大声背乘法口诀,反反复复。阿婆也不觉得吵,她说福利院里都是些可怜的人,他们要么失去家人,要么被家人抛弃,但他们又是幸运的人,因为还有国家照顾他们。我在阿婆家的那几天,她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犒劳我,只要她有,只要我还吃得下。吃饱了就带我逛街。
四月八的康定好热闹啊,简易的铺子从东关一直延伸到将军桥。各式各样的商品铺满整条大街,衣服鞋子应有尽有,香气四溢的羊肉串,滋滋冒油的锅盔,五颜六色的杂糖,甚至还有中药材,叫人目不暇接。比这些更热闹的是人群,他们接踵摩肩,密密麻麻,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我紧紧跟在阿婆背后,随时准备接过她投喂过来的各种吃食,只觉得胃里饱满,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后来就工作了,因为培训、考试,偶尔也会来康定,此时翻新了柏油路,通了隧道,到康定的路越来越通畅了。只是时间匆促,来了又回,从路过的车窗里眼见康定越来越美,原来低矮的房子拆了,折多河两旁楼房林立,各色商铺招牌争奇斗艳,一派繁华景象。
2009年,丈夫考调到康定,成了一名乡镇公务员。从此,康定就成了我心底的一份思念,有时出差路过,他会请假从他所在的乡镇赶来,带我到康定城逛街吃饭,我们走过了他的母校——农牧校。周边的荒山荒坡已经被打造成一座幽静美丽的新城,一栋栋高楼矗立,街道宽敞明亮,路灯精致典雅,还有酒店、餐馆、咖啡屋应有尽有。我们在这里短暂停留后,又各奔东西,带着不舍与牵挂。
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到康定工作,成为十几万康定人中的一员。
2019年,因为组织上的照顾,我调到康定纪委工作,结束了同丈夫十多年的分居生活。我们在新城里安了家,房子不大,但是采光很好,宽大的落地窗外,有座别致的教堂,远望,是四季云雾茫茫的折多山。我在阳台种了各种绿植,放了两把舒适的椅子,工作之余,听音乐,读书,喝茶,看窗外季节变化,楼下樱花盛开时,整条街笼罩在馥郁的锦簇花团里,像一片绵延的绯霞。
然而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我离我的父母孩子又更近了,他们在温江生活。康定到温江有通达的高速路,只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每周五下了班,我便乘车奔赴,陪亲人度过短暂又温馨的周末,周日返回,略作休整,周一又可以精神饱满地奋斗在工作岗位上。每次离开温江,阿妈都会在我的行囊里装满新鲜的蔬菜水果、零食糕点,有时候抵达康定,纸盒里的包子都还有余温。而这每周的奔赴,也是我努力工作源源不竭的动力。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在工作中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也能给予亲人陪伴。
偶尔还会想起当年打坏了亲戚的东西后,奔跑在雨地里惶惑委屈的那个小女孩。我在慢慢成长,在时光里学会了忍耐,宽容,坚强。而康定也在四季更迭中,散发着不可抵挡的美丽。
康定用最温柔的胸怀接纳了我,还有许许多多同我一样来自异乡的人。我觉得康定不是一座热情洋溢的城市,它清冷、安静、坚韧,像广袤高原上的藏族少女一样。但只要你用心靠近她,她会默默无言地为你奉上她力所能及的温暖和真诚。
康定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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