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3月17日
◎庆应飞
兄弟,考上了,德格!!
2009年8月18日在家里打盹的我接到了朋友的电话“公务员考上了,分配地明确在德格”。
一个电话让我睡意全无,开始憧憬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想象着不满20岁就能走出大山干上人前体面的工作,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德格在哪里?向朋友一问才惊叹“啊呀!700多公里”,虽然是甘孜州人,但我从没有到过折多山以西的地方,对高原、涉藏地区完全没有概念。
安慰自己“我家在农村,好歹考上的是乡镇公务员,怎么也不会比老家差吧”。
德格印象
半个月后,我踏上前往德格的路,在客运车上还结识了一个和我同时考到德格的伙伴,他也没有去过德格,一路上,我们对路过的乡镇评头论足。“这个镇还可以,我们应该也能分到这样的地方”“这个乡不得行,条件太差还不如我们村,千万不要分到这样的地方”,熟不知半月后,当日路过的地方都成了我们的向往,后来回想时总觉得自己幼稚无知。
到了德格我被分配到了卡松渡乡,距离县城98公里,不算近当然也不能说远,从地图看旁边就是原始森林,乡政府在金沙江畔。“依山傍水,运气好,分了个好地方,听说气候还不错”。带着激动,我把消息告诉了父母,让他们放心,让他们相信我能行。
两天后,乡里安排车来接我,可是走着走着我的心就沉了下来,泥巴小路坑坑洼洼,通乡路仅能容一辆长安小面包,三分之一的路紧靠着江边,98公里路绝大部分地方没有手机信号,路过的村子没有看见一根电线杆。我很好奇但我不敢问,我害怕结果让自己更加失望。
4个多小时后,转一个弯,看见远远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知道,到了,到了我工作的地方了。门口堆着一个个无法环抱的木料,有的已经劈开了,面前是一排只有一层的木质藏式房屋(后面我知道这叫“崩科房”),正中央挂着乡党委政府的牌子,旁边整整齐齐摆放了30来个红色消防桶,还高高的耸立着十多块太阳能电池板。
“新来的小伙子到了,大家来帮忙”,一个近1米9黑黑瘦瘦的大高个扯着不太流利的汉语嚷嚷着,几个关闭着的门打开了出来几人。这是我们副乡长大家都叫他“地宝”,这是司法助理员卫红、得荣的,接你的是他老公,有个文书在县上……出于礼貌我强忍着失落给大家一一打了招呼,我被安排与“地宝”副乡长一起住,他住里间、我住外间。没有自来水、没有交流电、手机信号全靠抢……总之一切的不好都好像集中在了卡松渡。
高原的早晚比较冷,吃过晚饭,大家都蜷缩在有钢炉的屋子里。因为没有电,手机早早罢工了,大家开始摆起了龙门阵,聊着聊着我便也没有兴趣了,因为整个乡就我一个县外干部,他们讲藏语我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有大家说的很激动的时候看我的懵样,才会有人问我一句。那种感觉就像一桌人都在喝酒就你不喝,大家觥筹交错,你看着他们特幼稚,他们看你又特不合群。
2009年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那几个月的我完全是在适应气候,适应那样无聊而又孤独的环境,一日三餐、下村串户、到寺庙取水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我也学习掌握了好几句诸如吃饭、睡觉、喝茶等简单的藏语。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距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乡领导给我放了假,我感觉自己解脱了,迫不及待的返回了老家,那个曾经无数次想离开,工作后又无时无刻都在想回去的地方。
春节过得很快,快得让我还没有收拾行李,又不得不再次返回。我不想去,可我没有理由不去,那里虽然环境恶劣,贫穷落后,但老百姓淳朴善良,对我也颇为和蔼。虽然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我也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要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带领大家一起发家致富,可能我没有做好为他们服务的准备,但我无形占用了别人为他们服务的机会,我得回去,得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寂寞开始
2月底,我返回了乡上,与大家过了元宵节又开始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没有周末,无论何时,只要有群众来,就得打起精神干,因为电力原因,手机也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但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感觉也不那么无聊。
3月中下旬,老百姓开始采购物资,道路上来往的群众、摩托车、牛马一下子多了起来,虽然他们交流的语言我还是不懂,但毕竟热闹了起来。可一周后,整个乡沉寂了下来,连狗吠声都少了。“老百姓上山挖虫草了,要持续3个月左右”书记的一句话提醒我发生了什么,整个乡有劳动力的人都搬上了虫草山。
“以半个月为期,大家轮流休整,直至虫草季节结束” 第二天振奋人心的通知下来了,大家高兴的同时也谋划着自己的休整安排。我家在县外,来回路途得一周,要是以半个月为期,那我岂不是都在路上“跑”,鉴于我的情况,我找到乡领导,请求把我的休整周期调整为一个月或更长,没想到,我刚提出请求便得到了应允,可把我激动坏了。
休整时间一安排好大家便开始离乡休整了,整个乡留下的仅剩我和高高瘦瘦黑黑的书记。“领导关照我啊,清楚我不懂语言便安排我和最有权威的书记一同守家”,我对乡领导的安排万分赞同、完全支持。也正是这个安排让我对这次的值守铭记终生。
值守第一天下午,因为与临乡边界问题,书记到距离我们60多公里外的乡上去协调解决,不巧的是当晚因金沙江水上涨和长期江水的冲刷,部分通乡路的路基塌了,加之大水漫过道路达数百米之多,对外的交通线断了,卡松渡成了外人无法进出的“世外桃源”。屋漏偏逢连夜雨,卡松渡没有交流电,手机信号完全靠基站太阳能电板供应,通信效果差,高峰时段得“抢信号”,虫草山更没有手机信号。有几个年轻人,围着信号基站观察了几次,得出虫草山没信号是射频天锅方向不对的结论,相互怂恿着翻爬进去把射频天锅方向转动了下,好家伙,全乡没信号了。这下我真的被“隔绝”了,路上出不去,连信息也传达不了。
刚开始一个人的日子也挺惬意的,我收集了很多报纸、书籍,每天除了读读书、看看报,到村里看看几个孤寡老人外,还把到200米外的寺庙取水当做早晚运动健身的项目。一个星期,除了脚力无法到达的然卡村外,我的脚步走遍了列西、扎拉、麦拉、银多4个村,哪家房子大、哪家条件好,我都基本从面上看了个遍,“老百姓上山抓经济去了,我是唯一的年轻人,这防火防盗的事情我得干好”我安慰着自己。每个村都有那么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可我们的交流也仅仅停留在挥挥手、一个笑容上,但我每天都得去,我得确认他们还“在”。
一周后,我的问题来了,“蔬菜没了”,没蔬菜的日子坚持了1天,实在受不了了,得想办法,可没人商量啊!自己想。早上起床第一件事,翻箱倒柜,还真有收获,厨房案板下有几个曾经漏网的土豆,可惜长苗了,吃还是不吃,纠结下。房屋周边,有“活麻草”,有点吓人,听老人说过,好像能吃。再看看村子里、林子里,要么光秃秃、要么不认识。怎么办,再坚持下?又过了1天,受不了了,吃,把带苗的土豆处理了吃,把活麻草摘下来,焯水拌着吃,期待着路早日通,蔬菜早些来。过了两顿有蔬菜的日子,小小满足了下口欲,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于是我沿着金沙江、沿着小河沟,只要是绿色的植物就留下来好好观察下,别说还真让我找到了,听人说河边有很多“葛纽”(一种野菜),大致的样子是分叉趴在地上长,个头不大,得用匕首从根部翘起来,左右观察发现了几种形似物,虽不敢确定,但大致缩小了范围,我带了几个样品去找那几个老人问问,语言不通的我比了几个吃饭的手势,我想他们应该听懂了,对我其中的一个样品点了头,我喜出望外,带着大包小包去河边弄了好几袋,焯水伴着、焯水素炒,味道不错,我整整吃了10来天(后来证实,那东西叫“达纽”,喂牛的)。
蔬菜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肉的问题又出现了。大渡河边长大的娃在金沙江一样有鱼吃,但因老百姓的信仰原因,被遇见总归不好。于是在“老乡长”屋里找到工具的我,每天步行7、8公里,避开群众聚集区,找个好“窝子”,天天打鱼吃。金沙江鱼腥味重,手边只有郫县豆瓣,怎么做好吃,成了我研究攻坚的课题,豆瓣多了咸、少了腥,如何掌握好豆瓣用量,这个问题至今我都没有弄清楚,但终究过去了。
冲来恐惧
小日子一天天重复的过着,一场地震打破了宁静,4月14日玉树发生地震,我所在的卡松渡震感明显。还在赖床的我被惊醒了,经历过“5·12”地震的我,反应迅速,第一时间冲出屋外,地震停止后,我穿好衣服就往村里跑,边走边查看民房毁损和留守老人情况,还好虚惊一场!
可真正吓人的事情来了,具体日子记不清了,但那日天气不错,我在路上转悠,听河边有狗吠声,而且不止一条,这与往日的宁静格格不入,我知道定有事情,急忙跑到河边,只一眼我不敢动了,而且浑身都软了。江边浅水区不知从何处冲来一具女尸,好几只野狗围着啃,一股恶心、恐惧油然而生,我不敢近距离查看,但我知道必须做些什么。我马上返回乡上收拾了下东西就往县城方向前进,我得找手机信号给乡领导报告、报案。走了差不多3个小时,手机有声音了,搜索到西藏的信号了,向乡领导报告后,我返回了乡。晚饭后临近夜幕,站在院子里的我,总感觉有双眼睛看着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自在,马上到房间把门反锁,打开太阳能电灯照明,木质房屋老鼠很多,本来平时听见老鼠的声响也没什么,可今天的老鼠好似很特别,响声好似特别大,神经紧绷的我根本无法入睡,放完一个又一个太阳能电瓶的电,还是没有熬到天亮,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夜有这么长、这么深、这么静。
第二天毫无悬念的补起了瞌睡,听见有人叫我,才懒懒的爬起来。原来是派出所的同志到了,看见他们我激动了,不仅有人能讲话了,还给我带来了蔬菜、猪肉,甚至还有几个水果,他们步行翻山、骑马前进给我送来了物资,这个时候我觉得他们才是最亲的人。但道路、信号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更恐怖的是,让我带他们去女尸埋葬地,他们要调查取证。听着就害怕,但我还是假装镇定的带他们去了。指明地点后,我躲得远远的看着,看着他们拍照、取证,相隔几十米依然臭味熏天,但他们依然沉着应对,还不时讨论两句,那时候我明白了警察这个职业的伟大和神圣。实在受不了,我远远打了个招呼当了逃兵,后来的情况我也没有再去关注。其实,我很想跟着他们一起上县回家,但想着我还有值守的任务,咬咬牙、自己安慰鼓励自己了几句,我又成功把自己说服了。
时间总能磨去心中的恐惧,慢慢的我也就释然了,只是后来再到那个地方甚至那个方向,烈日下吹起的河风还是感觉那么的阴森恐怖。
“跟屁虫”伙伴
在乡上的日子是孤独的,但孤独中还有一丝丝的温暖。我有一个“小伙伴”,一只藏獒与土狗杂交的犬类王族后裔,刚认识它的时候,它有个名字叫“甲给”(藏语:汉族男子的意思),刚来时,我也这样叫,后来明白后我很生气,因为整个乡除了我是“甲给”之外就是它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叫过它的名字,甚至别人叫时我也感到无比的厌恶。
一个人在乡上时它成了我最好的伙伴,长期的不修边幅让它看起来无比的落魄,于是我决定要彻头彻尾的改变它。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把它带到了河边强行丢进了河里,反复了好几次,终于让它的毛发有了一些亮色,又用剪刀给它做了些修理,让它恢复了些许威武的模样,虽然它诸多不愿,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它在我的屋檐下混日子。“形象”问题解决了,我又把它的伙食标准提起来了,一日三餐我给它固定了餐盘(虽然有点破旧),明确了餐食量、就餐时间,基本与我保持了一致,还专门在我寝室门口用我的旧衣服给它打造了“星级”狗窝。
给了它待遇,它当然就得听我指挥好好工作。之后我一个人的日子里它成了我的保镖、小弟、跟屁虫,我和它嬉戏打闹,和它一起走村串户搞巡逻,那几个月我们形影不离,无论它距离我有多远,我一声大呼,它必定以最快的速度向我奔来,巡逻中如果遇见流浪狗的挑衅,它也会以最粗狂的吼声和最蛮不讲理的方式予以回击。
是它在我孤独的时候给了我安慰,也是它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支持,它跟着我,我带着他,我们走遍了卡松渡的村村户户,走遍了卡松渡的林地草场,虽然我们的交流仅停留在相互的吼叫,但似乎它能明白我,我也能懂它。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到县城,我还专门找机会回去看了它两次,还给它带了很多罐头、火腿肠之类的零食。第一次见,它的脚被人打断,我心疼了,给它进行了简单的固定,喂了些消炎药。第二次再见,它已经迟暮垂老,吼声不再粗狂、形象不再威武,但它仍然记得我。再后来,它“走”了,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愣住了,仿佛自己的亲人离去一样。我也曾想带走它,但卡松渡才是它的家,它的根,或许对它而言我只是过客而已。
顶级财富
在卡松渡一个人度过了96天,我解决了吃饭问题,提高了厨艺,做好了值守巡逻,误打误撞到天葬台午休,还深入过原始森林腹地平安返回,种种的经历磨难都像是刺青刻入身体,又像过眼云烟,翻过既是。
恶劣的环境,身体的摧残,时间对它进行了慢慢的抚愈,可精神的磨砺深入了心扉。最磨人的是孤独寂寞,一个人孤寂久了,精神会萎靡,神经也会彻底的放松下来。那段时间,我习惯了自言自语,习惯了对生活的各种遐想,有时会偷偷傻笑,有时又会发疯般大吼一声,在那之后,我变得更加内向、不善言谈,也更喜欢安静的环境一个人发呆,玩笑少了,表情凝重了,思考问题也更加沉稳,不少朋友还调侃我“深沉”。
大学刚毕业,风华正茂,96天摧毁了我对未来的憧憬向往,把我活生生拉回了现实,96天让我享受到了无比的寂静,也给了我更多的时间和经历去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自己的生活,96天让我对自己的职业和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96天让我从一个幻想主义变成了现实主义,96天也同样告诉了我“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应该肩负什么样的责任”。
后来我离开了卡松渡,辗转了多个岗位、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面临了各种各样的挫折,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问题和困难,只要想想卡松渡,嘴角总能扬起笑容“96天都没有打败我,这些又能算什么呢”。
再后来,德格县全面脱贫摘帽,我又回去了一趟。柏油路、3层小楼、电网、4G信号、光纤宽带、商铺……一应俱全,卡松渡10年的变迁不可为不快,用日新月异形容也毫不夸张,我想现在到那里工作不会再出现我那样的情况,年轻人也不会再无聊无助,当然有今天的变迁也是一波一波干部坚守奋斗的结果。
曾经我想过,如果96天中有机会离开,或者有人怂恿放弃工作一走了之我会怎么选?几年前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我选择走。现在回想,我怎么可能走,那既是我自己的选择,又是单位领导安排我的任务,那时的我不仅代表自己,还有一级党委政府的形象和老百姓的目光,如果真面临选择,我想自己还是会留下。
20岁,我经历了96天的考验,所收获的精神财富已经支持鼓励我10多年了,我相信它必定是我一生的财富,也必将是鼓舞、鼓励和支持我在人民公仆这个神圣职业中最大精神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