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忠  

风过车巴河

第一次见这么胖的女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认真端详了一番。她的身量似乎比白天小了，可比白天圆了；双手搭在膝盖上，手小而圆实，指骨节处像是箍着圈圈，和大肠无异；背上的皮肉快要绷破了衣衫，露出来的胳膊又似从中间扎了几截的黑色皮袋；前边更没样子了，胸脯和肚皮搭成一片，一起坠落在腿子上。尽管如此，大家还是风尘仆仆，趋之若鹜。

苏奴栋智说，她有许多让人无法估量的本领。

那三个人一直喝酒，未曾停过。一个是木材老板，一个是养鸡专业户，一个是山那边的农民。我从他们的说话中听了出来。三个男人也显示出各自的特长，互不相让。木材老板一边喝，一边高谈阔论着金钱，神情颇为轻佻。养鸡专业户拿出他职业的本能，言语里布满了杀机。只有农民本分，一直唠叨洋芋大丰收之类的话。

后半夜，我离开了台球室。他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但觉得那三个人把作为男人的尊严拧成一股绳，仅为那个胖女人，实在不值。

没有回家，就为看三个人在那儿喝酒，我后悔极了。不过苏奴栋智给我说了台球室的秘密，我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地方。

苏奴栋智说，想要在台球室胖老板的榻榻米上过夜，必须喝够四十八瓶啤酒。去年有个人喝了四十八瓶，后来就死了，台球室被关门了。但那以后，扎古录镇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能喝四十八瓶啤酒的男人。大家依然会去台球室挑战，因为他们从来就不肯相信，世界上没有不被征服的女人。

苏奴栋智又说，这不又开门了吗？不知道能喝四十八瓶啤酒的男人在哪儿呢。

我有点忿怒，对苏奴栋智说，太无聊了，为一个胖女人搭上命。

为看一个胖女人，你搭上了没有回家的时间，太值了。苏奴栋智说，当然你不是能喝四十八瓶的那个狠人，所以你永远无法知道她的本领。

4

风来了。车巴河边的风不简单，风从尼巴大沟、江车沟、石巴湖、尕扎沟、阴家山河、石矿沟、郭卓沟一路吹来，它能吹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好几个夜晚，我听着它们的声音，不敢合眼。我一直想，那个家伙就住在河边，看守磨房，胆子不得了。磨房距离我的住处不到五百米，除了白天，晚上我是不敢去他那儿的。他站在河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就将头缩在被窝下，从不出声。

看守水磨房的那个人名字很怪，我一直想不通。——太太保，太太保，难道太太是个大仙？或者他家里有个叫太太的守护神？有时候，我想到他的名字，就禁不住笑出声来。

水磨房相当安稳地坐在河流之上，看日出日落，听流水哗哗，已经几十年了。我的记忆中，水磨房里很阴暗，很潮湿，有吊死鬼，也有饿死鬼。当然，我的记忆停留在大人哄小孩子时提起的那个水磨房里。可太太保守着的这个水磨房全然不同，这点我也想不通。

太太保最初也是个外来人，听扎古录镇上的人说，以前守水磨房的是个老太太，老太太心肠好，就收留了他，而且还给他起了个名字。都是传言，这样的传言太荒诞了，我一想起就要忍不住要笑几声。水磨房的确是老太太留给太太保的遗产，这是千真万确的。

和太太保谈不上熟悉，只是见面了打个招呼。太太保从未提起过关于老太太的事儿，我想过好多办法，可他只字不提。

水磨房生意很不错，春夏秋冬都有收成。因此太太保十分得意，哪怕洮河断流，他都不怕，老太太留下的这笔巨大遗产让太太保坐吃而不空。

麻路原本就很有特点，一边是农耕文明，一脚跨过河岸，却又是游牧文明。来这里的不仅仅是像我一样的外来人，还有很多天南海北的游客。他们一来这里就大呼小叫，异常兴奋。他们来水磨房不是磨面的，而是拍照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当然游客也是在麻路最美丽的七月来。太太保守着水磨房，就像守着一个活财神，进去参观要收费，拍照片也要收费。到了冬天，太太保才开始磨面。水磨是专门给地方群众磨炒熟的青稞面的，磨出来的面叫炒面，藏语叫糌粑。有时候，他也会少量在磨房里留点糌粑，因为有个别游客会出高价买那么一点点，回家尝尝鲜。

太太保的这个水磨房让整个小镇的人羡慕不已，可这是老太太留给他的遗产，别人只能羡慕而无法占有。说起老太太也是几十年前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但到太太保这里，水磨房的主人地位却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了。

好奇心使我寝食难安，我找过苏奴栋智，他头摇得巴浪鼓一样，还说那人怪得很，吃错了药，尽说些不是人说的话，迟早被大家赶出去的。不仅仅是苏奴栋智，其他人也这么说，我就坐不住了。这天，我早早就去了扎古录小酒馆，买了两个方形瓶子的烈酒，心急火燎来到水磨房。太太保见我来了，而且提着酒，显得极为热情。和太太保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太太保有意无意回避着说起老太太的事，但喝着喝着就喝大了，聊着聊着就聊深刻了。

太太保说，当时被老太太收留是真的，她没有儿子，想让我当她儿子呢！

我说，人家收留了你，那是多么伟大的母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