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西次仁

        藏族造型艺术属于宗教艺术范畴，其功能、目的，概括讲有五种。即，一，为了宣传宗教教义；二，为了依止缘境，修行观想；三，为了崇拜信仰；四，为了积累资财福报；五，为了死者超度。

        不同的功能、目的，所采用的造型内容、色彩，表现形式都有所区别。而最能代表藏族造型艺术美学价值的还是“为了依止缘境，修行观想”而绘塑的密宗造像。这类本尊、护法、勇士、非人等等形象造型的密宗造像，呈现出斑斓多姿的复杂面貌。它们奇异而精美，显示出雪域文化空灵、超凡的气质，既让人恐惧，又令人向往。这类蕴含着藏族独特智慧和美学理想的艺术品，完全能给我们一把打开藏传佛教义理与藏民族精神世界水乳交融之奥秘的钥匙。通过隐藏在宗教背后，作为沟通宗教义理和信仰者之间思维介质的密宗艺术，就可以大致了解普通的信仰者对密宗义理的形象化阐释，从而进一步探求藏民族的精神世界和审美意象。

       行笔至此，我们仍不得不提藏传佛教著名的开创者莲花生大师。当藏地佛苯斗争激烈之际，莲花生大师被迎请到藏地弘法。他发现以深奥的文字为教义的佛教显宗，在当时的雪域藏地尚无发展条件，于是采取依附于苯教的方法，开始传播容易被苯教文化传统浸染的藏民族所能接受的具有强烈神秘色彩和原始气息的佛教密宗。 莲花生大师用佛法神威降伏本教神祗时，为了在民众中赢得广泛的信徒，也同时将苯教中的巫术、妖法、活祭仪式连同鬼怪精灵一起带入“佛门”。苯教中的山神、年神、龙神等等“世间神”，以及山妖、骷髅、女鬼等等珍稀土生土长的低层鬼卒，也理直气壮地迈入了佛教护法的行列，成为藏传佛教造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藏族文明史上的一大奇观。

       藏传佛教界许多高僧大德认为，佛法难闻，而密法更难得到。格鲁巴开山鼻祖宗喀巴大师就说：“密法是尊贵的，密法比佛法还尊贵，得到佛的地位难，得到密法难上难。”尽管密法难，但因密法是成佛最快捷径，特别是无上密法中有人体和器世界的生灭规律和精神的关系，生命的存在形式以及相关的修炼方面有一套比显宗更博大精深的理论和见解，所以许多有根器的僧人都选择修行密法。

       密宗修持的方法，是一种有力的控制产生比概念思想更为深刻的识境方法。在教徒的感受中合符逻辑的思想已被超越，由此产生了象征性的密宗造像物的必要性。对于一个密宗教徒来说，他追求的最高目标，既不是通过顶礼膜拜密宗艺术造像而求得神灵的庇佑，也不是通过奉行论理戒律达到“涅槃”。他的最高目标只是通过对自身“心”的高度控制训练而达到对“觉”的领悟。这种追求的宗教意义不是追求死后的存在，而在于结束自我的幻以实现一超越“我”和“他”的统一状态，一种具有无比快乐体验的“觉”的状态。由于观想禅定过程对于“心”的修持，心及其所感受的世界都会产生魔幻般的变化。它可以使人从过去觉得如恐怖魔怪，令人惊悸的场景和粪土、腐烂的尸体一样丑恶的东西中产生美景和美感。从而帮助修持者达到心灵的净化，实现神人合一，达到心灵的“空”、“无分别”的最高境界。

       藏传佛教密宗认为，人们成佛的最大障碍是俗谛事相，无明烦恼，七情六欲，所以要求在这些事相上下功夫，“以生死轮回净化生死轮回，以情欲净化情欲，以虚妄分别净化虚妄分别”。这是一种以恶制恶，以欲制欲，以毒攻毒的特殊修持妙法。藏密深信，操纵善恶势力会产生巨大的力量。宇宙万物中，正如同明空、身心、风心、心境关系样，美丑、善恶作为一对矛盾也是互为前提，相互依存和互相转化的对立统一关系。在丑、恶的外形之中完全可以包含有超越丑、恶的形体的精神美。藏传佛教艺术家正是按照这种认识极大地扩展了美的审美对象范围，把丑、恶引进美的领域，于是骷髅、尸体、鲜血、恶魔……等等各种恐怖形象，便都成了藏传佛教密宗艺术的审美对象。藏传佛教艺术因此得到巨大的解放，它不再拘于一般的绳墨规矩，不再斤斤于人工纤巧的计虑。任何事物，不管形貌如何丑陋，都可以是人们的审美对象。艺术之中的大巧之拙，也就成为比工巧远为高级的审美标准。因为信徒所欣赏的并非其外形，而是透过其形，欣赏其“精神”——“神”。欣赏所得也并非耳目心意的愉悦感受，而是“与神冥一”的超越形而上的心灵境界。这对于一般艺术家所圈定的审美对象和范围，标准和尺度便构成一种突破。丑中见美，恶中见善，化腐朽为神奇，自然又是藏人生命力的一种内在本质的直接表现，即它仍是一种美的表现，从而构成了藏传佛教艺术独特的审美理想。

       所以密宗艺术造像就是密宗教徒作“心“的修持时所用的一种仪轨或导具。它作为一种视觉艺术，不尽是“艺术”的，也不尽是“视觉”、“形式”的。它提供的“像”，不仅仅是视像的“反映”，更是心灵的幻想，并将这诸种幻象归之于神灵的启示。这种神灵启示的力量正是通过各种本尊、护法神灵凶悍狰狞的形象，得到了直观的阐述和体现。人——神两个如此分离的空间，终于通过这种象征性的图符或观想活动，在一刹那间得到沟通和感应。而密宗造型艺术品正是这样一个中介，这样一座桥梁。由于这些艺术品附上了神灵之意，而使得此界与彼界两种空间在他们心中幻化合一。这些本来由人间绘制的艺术品，也就变成神界的灵像而散发出独特的审美价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