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4月16日
◎宋扬
春天。蜜蜂,在菜花间嗡嗡点点,可以用油菜叶捂进玻璃瓶赏玩;蝴蝶,在蹿出苔花的白萝卜上成群蹁跹,可以拔出长苔,狂扫驱赶;池塘边的蝌蚪,摇摇晃晃豆芽一样的尾巴,姿态舒展;长河里,青鱼在水面的春草上甩籽,梭子一般。
春天,在他看来,有太多比放纸鸢更有趣的乐子。清代高鼎“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玩耍岂不有负于春?
鸢飞戾天,不须春。冬天,蜜蜂躲进了蜂巢,蝴蝶作了茧,成年的蝌蚪学会了寂寞,青鱼溜进了长河泥穴。有生命的,只剩下长河边呼呼的风声时,在春天里被遗忘的纸鸢才被他猛然想起。
削竹篾,扎成中间一横长的“王”字,糊上整张旧报纸,或拼上七八张作业纸,接出两条纸尾巴,在母亲的针线奁里找出一团毛线。鲁迅看了,会说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儿”。
竹篾太厚,报纸太重,毛线太粗。那些纸鸢确实“没出息”,飞不上天,需要他在风中奔跑。
枝枝丫丫的桉树霸占着村庄,割走芭茅的长河河滩是唯一可以奔跑的开阔地。冬天的风是从天空劈下来的刀,只往脸上刮,冬风昏沉,不往天上去,扬不起一片遗落的芭茅草,更托不起笨重的纸鸢。江北江南低鹞齐,长河岸边纸鸢低——没有人能把那些纸鸢放到长河对岸马儿山的高度——鸢的高度与他在风中奔跑的速度成正比,与他在风中淌下的汗水数量成正比。
纸鸢的逆时奔跑注定是一场悲剧。那些纸鸢的死亡方式让他悲伤哭泣。纸鸢已经落下来,挂在芭茅根上了,他还在奔跑,他看不见身后的五马分尸与大卸八块;纸鸢断线,一头栽在长河里了,漂在水面,像老死的一条大白鱼。鱼在河里腐烂,他拉动手里的线。线不是网,连鱼的骨头也无法捞起。
他以不顾一切的奔跑逃离村庄,逃离冬风,逃离长河,也逃离纸鸢。“有出息”的孩子去了城市。那些课本上、电视节目里高高飞翔的纸鸢,是他记忆里一场无解的骗局。
再见纸鸢,是在城市湿地公园的大草坪上。一群一群放纸鸢的人,怀抱重器,不需奔跑,只坐在小马扎上,飞速转动手上的转轮,那些纸鸢便凝固一样,留在遥远的天边。近距离看一只纸鸢,细细的线,轻轻的塑料骨架,薄如蝉翼的纸鸢专用纸,这些让他瞬间释怀了那场纸鸢的骗局。那些年,“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丈风”的怨怅烟消云散,并隐隐生出曾让那些纸鸢在冬风中沉重奔跑的愧疚与叹息。
他叹息。他也庆幸。因为,那些奔跑过的纸鸢,还一直奔跑在他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