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5月10日
◎潘敏
白脚是我在山上遇到的另外一只流浪狗,如果不是阿婆不允许的话,我应该又抱回家了。因为我家里除了一只土著小狗外,还收养着一只流浪狗,阿婆绝不允许我的爱心这样无止境地泛滥下去。当我眉飞色舞地给她讲与白脚有关的事情的时候,她打断了我,又一次重申了她之前说过的话:再不许从街上拣猫猫狗狗回来。这是我捡上一只流浪狗时,她给我下的最后通牒。
现在的她也并不是不愉快的,每天她跟两只小狗聊天的时间比跟我还多。我还能不知道阿婆吗?虽然嘴里嫌麻烦,但真领回家,她是不可能不管的。即使她眼睛不好,腿脚也不方便,还是要爬着楼梯上上下下地去遛狗,为它清理粪便。她是真的把这些事当作每天的必修课来完成的。
我无法不继续跟阿婆分享,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当白脚及它的家人瑟瑟发抖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是又惊喜又感动。看着这些又丑又可爱的小家伙们,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忘记了阿婆蹒跚的脚步以及她的三令五申。一窝端回去,好好摸着看着那些柔软的小身体的成长。我伸出手,大狗却挡在了前头,汪汪直叫。这是它们的妈妈,后来被我取了一个很没有创意的名字:大白。它每天都被它的孩子们包围着,疲惫而又坚韧。它的孩子们分别是:大黑、小黑、油条、花脸以及白脚。从此,这一串名字既热闹又频繁地出现在我家餐桌上了。每到吃饭时间,我们聊天的内容又丰富了一些。当阿婆聊完今日菜价后,我们总是略过其他可聊的内容,直接进入流浪狗的话题。
微弱的意志注定与这些懵懂柔软的小生命相遇。我向阿婆保证喂养只是暂时的,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帮助狗妈妈度过哺乳期。由于数量的关系,她们没有被带回家,而是留在我们初识的地方,这里也是我工作的地方。人烟空旷,烂尾的房屋和平坦的坝子,对于流浪的小家伙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庇护所。有一段时间,去工作的愉快,都是它们带给我的。
最初向阿婆的保证,一语成谶。哺乳期一过,大白就消失了。周围存在各种危险,有一部分来自大自然,有一部分来自人类。小狗们陷入恐慌,紧跟着大黑就死去了,跟着走的还有小黑。活在世上的时候,它俩老爱扎堆,小黑失去了大黑后的几天,小小的它,在草丛里钻进钻出,身体挂满了苍耳。有一天,太阳西下,我看到它在隔壁烂尾楼的阴影里躺了好久,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一样,钻进了墙边的地洞,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油条、花脸以及白脚莫名地消失了。隐约有人说起,最后一次看到它们是在这个夏天吹着清爽凉风的傍晚,被逮进了笼子,生死未卜。流浪动物的命运,像是被鞭笞着的使命一样仓促地来到这个世上,又匆匆离开。最开始我满心固执,用自己的怜悯把互不相干的个体拉进彼此的世界,比如阿婆,她年龄那么大了,什么也做不了,每天听我谈论起它们的种种,心也跟随着流浪狗颠沛的命运漂泊,让她对它们充满了无限的牵挂。她在想着去帮它们做什么,就像我刚开始那样。我用食物挽留它们的身体,但什么又能挽留它们的生命呢?结果,一切都是徒劳的。这让阿婆黯然神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突然地消失,就像突然地出现,这样的突然让我很着急。我在嘴里唉声叹气,萌发起找它们的念头,但从何下手呢?我一再地想起它们整整齐齐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那个时候多好啊。日子在一天一天划过,我内心的挣扎最终抵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初见它们,我想到的是未来和永远,以为我们的命运会永远捆绑在一起,但没有永远。现在,它们消失了,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像我这样胆小懦弱的人,永远只有在头脑里拼命拉扯的勇气。我恨自己的自私,我从来都没有为它们努力过,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我用最虚弱的同情和最虚伪的悲伤,让自己周遭的世界动荡不已。
当一切尚未过去的时候,一切又在到来着。白脚奇迹般地回来了。我惊喜地呼唤它的名字,它立在远远的地方,遥遥地看了看我,迅速飞奔过来。它黑黑的鼻子凑过来,不停地嗅着我身上的气息。它躺下,在我的脚边露出了它粉红色的小肚皮。它仍然选择相信我。
听他们说,它们是被打了麻药带走的,带到了几十公里以外。我也不明白一只狗到底有着怎样的信念来支撑这样坚韧的意志。可能它早就把这片荒坡当作了自己的家,把我当作了它的家人。
白脚回归了。没有重返人间趾高气扬的重生风范,它活动在我们周边,谨小慎微。每次望向它的眼睛时,澄澈透明,好像有很多话要讲,我摸摸它的头,它总是沉默。除了日常的投喂,我无法为它做什么。每天,工作结束我们乘车离去,它会追随汽车跑很长一段路,像是在跟我们道别。它也会在夜晚护送扫地的同事走最孤单黑暗的那段山路。清晨,山间的阳光刚刚落在山顶时,它又准时跑到门口来迎接我们了。
这样的自由很快就让它当上了妈妈,它还不满一岁。没人监管的小狗,真的太容易胡来了。但作为母亲,它是合格的。得知小狗出生的消息,我带着废旧的毛毯去看它,一、二、三……七,七只刚生下来的小狗都被它打理得干净整齐,趴在它的肚子下面挤头拱脑。
旁边的人说,应该是昨晚生的,一共七只。我心疼白脚,作为它家里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每天都那么努力地活着,它知好歹,把吃剩的骨头刨进土里,等饿的时候又刨出来啃。它对每一个人都极尽讨好,虽然有时候换来的是一顿谩骂,或者被恐吓而飞奔。但你看它努力摇尾巴的样子,是真的在发自内心地想要感谢啊。它有边界感,我隔着透明门帘想要逗它进来,它站起来又坐下,一再地犹豫后,最终,还是选择乖乖地守在了门口。
仗着她对我的信任,我捧起一只只小狗仔细检查。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从不曾从我手上挪开过。我得为它做点什么,一个月以后我把它喂养的油光水滑的小狗们陆续送走了。白脚又孑然一身了,或坐,或趴,或张望着什么?在人类构建的这个庞大世界里,它是如此单薄瘦小。它不得不独自穿梭在这个充满了人类的世界,小小的身影有太多孤单和落寞。我决定送它去做绝育手术。在做完这件事后,它就可以放心地去流浪了。其实,哪里是它在流浪呢?明明就是我自己,在人生时间的荒涯里,是它们的到来让我这颗无处安放的心有所牵挂,有所着落而已。
无论是白脚还是大白,小黑……或者其他,它们总会到来,又总会有离去。只是,这片山坡在这里,我也还是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