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5月10日
◎魏子
壹
儿子读小学五年级,还在用钢笔写字的年纪。我们这边的孩子,到了初中,学校要求都得用中性笔写字、学习。正月里,赶上他的生日,他三姨买了一支钢笔送给他,做生日礼物。他拿到钢笔的那一刻,真是一通忙活,开笔、吸墨、写字、嗅墨香。非常像我小时候的模样。
我以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新鲜劲儿一过,钢笔会被打入冷宫。孰料,这小子像着了魔,每天带着钢笔上学,连放学写作业都是笔不离手。甚至睡觉前,他像洗澡一样,用湿纸巾把钢笔里里外外擦一遍,再把它放在枕边,陪伴着自己入梦。看着他的表现,我开玩笑说他是搂着墨香做美梦。
梦中有什么?他没和我讲过,我也没试图打探。但是,他对钢笔视若珍宝的样子却像锋利的麦芒,戳破了我心里结痂的疤。
小时候,每年的正月初三或者初四,是我家串门走亲戚的日子。那年,我坐在大金鹿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迎风,去二十多里地远的姑姑家串门。刚一进门,我的眼睛就锁住了漆面斑驳的八仙桌。阳光映射下,八仙桌上摇曳着一抹亮红色,像顶着骄阳而怒放的月季。趁着姑姑沏茶待客的间歇,我脚下生风,一下子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床沿上。不等姑姑抓着我喜爱的糖果走来,我信手抓起钢笔,扯过桌角渗了油点的报纸,写下 “人”“我们”“年”等字。我嗅着蓝黑墨水散发出来的香味,把冷风束身的抱怨统统丢在了脑后。
午饭时,我匆匆吃了两口,躲着呛鼻子的酒味,再次抓起钢笔,放在手心里把玩着。我觉得手里正窝着一只刚刚睁开眼的雏鸟,它不时用娇嫩的喙啄着我的手心。虽然它只是一支街边商店买来的钢笔,但是它给足了我冬日的欢喜。这滋味像美酒过喉,尽管上头,可令人着迷。我突然萌生了将它占为己有的想法,于是拧开笔盖,继续在翻了面的报纸上现抄现写,打发着看大人们喝酒交谈的时光,寻找机会将它揣入口袋。
就在这时,有人来姑姑家拜年,大人们纷纷起身迎接。我也礼貌地起身,看到没有人注意,一把抓起钢笔,把它塞进口袋,哆哆嗦嗦的。事了,我故作镇定,借着送客人的机会跑到屋外,用蔫儿掉的白菜帮子喂羊、喂鸡。
纸怎么可能包裹住火呢?过了一段时间,姑姑回娘家,终究还是提起找不到钢笔的事。姑姑笑着询问我,我心里一阵发虚,想到承认后,不仅没面子,还有可能遭到大人的训斥。我便梗着脖子噘着嘴,说没见到。姑姑见我如此,满脸慈爱地说:“没事。一支钢笔块儿八毛的,谁用都是用。”姑姑的话让我羞得抬不起头,也让我在那个下午变得乖巧。我跟在姑姑身前身后,不是递凳子就是帮着择菜。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多少有些孩子气地懂事。
后来,这件事被家中的大人当玩笑提起过好几次。尽管大家都当听笑话一样,一笑了之,可由此带来的苦恼却在我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做人做事要诚实,万不可把自己丢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此后,我坚持用钢笔写作的习惯,希望借着墨香写出所思所感。可直到看见儿子摆弄钢笔的样子,我才发现结痂的疤也会隐隐作痛。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给姑姑道个歉。
现在,我两鬓泛上浅浅的白霜,年过不惑。再次手握钢笔写字,纸上传来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吃桑叶的声音,总能让我安静下来,洗掉浮尘,纯真地钻进生活的怀抱,一起书写岁月里的温暖和善意。
贰
夏日里的湖,微风正轻轻地拨动空气,使层层叠叠的水浪像一群放学后嬉戏的孩子,你追我赶,涌向岸边,释放着心中的快乐。
儿子站在观景台上,手扶护栏,怔怔地眺望着风赶来的方向出神。许是听到我拍照发出的声响,他略带羞涩地转身,冲着我比了个剪刀手的姿势。从他脸上一闪即过的笑意,如飞过的翠鸟一样,轻点湖面,不等湖水回应,就没入了被阳光催长的芦苇丛。
他长大了。虽然开学就上初一,稚嫩的脸渐渐出现了凌峰的线条,但是不妨碍他把所有心思掩藏在心底。由此,我不得不旱鸭子上架,以自学的蹩脚技能,从表情和动作里咂摸着他的心思。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文具店,我感觉到电动车左右晃动了几下。我突然想起他开学在即,需要添置一些新的文具。于是我便躲闪着路人,调转车头,把车停在了文具店门口。“爸爸,你怎么知道我想买中性笔的?”他兴奋的喊声还在我的耳边回响,身影却早一溜烟地跑进了店里。
他站在文具店的展示柜前,拿起这支又放下那支,好一番挑挑拣拣。他的小手像个金箍,把心仪的中性笔紧紧地抓在手里。他似乎感觉自己挑得有些多,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着我,征询意见。我迎上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盈满双眼的期待,像两条游弋的鱼儿,跃进清澈的水池,激起了一圈圈惹人喜爱的涟漪。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这一次,可以多挑一些,算是对你期末考试达标的奖励。”
儿子蜷缩在心的愿望,终于伸展开枝丫,像街边怒放的石榴花,让整个夏日上午都红彤彤的。听着他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喋喋不休地说话,我埋藏在儿时记忆里的墨香悄然跃上枝头,迎风书写着花开即落的感伤。
读小学三年级的寒假,我考了全班第一名。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老师公布名次的话音像打水漂的石头,惊动了寒风,奏出悦耳的声响。它掉入我的心湖,激起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着,将上次期末考试发奖的画面震荡的颤抖不已。我想:我终于可以得到那支象征着荣誉的钢笔了。
那支钢笔通体绿色,犹如刚刚出水的荷叶,水灵的。那个春日上午,我挽着煦暖的风坐在太阳地里,目送着笑着上台领奖的小伙伴,暗下决心:下次我一定上台,从老师手中领到钢笔。
那年寒假,岁月静好,光环加身。年后,开学在即,倒春寒的天气带着雪来串门。昨天洗过的过年衣服,坚硬似铁,敲上去发出了沉闷的“梆梆”声。母亲说,没个三五天,衣服就别想干了。我生气了。我和母亲说,开学时,穿着这身衣服上台领奖。言下之意,对母亲洗衣服不看天气预报,多少有些埋怨。母亲抬头看了看天,飘扬而落的雪花,落了她一脸。她略带的自责样子,还有她鬓角的白,一同扎进了我的心底,等着我的自省和心疼。
开学了,积雪融化成冰,路面光滑如镜。我接过母亲递来的草绳绑在鞋子上,穿着烟熏味浓郁的衣服,兴致盎然地跑出了家门。短短半日的开学课,我坐在座位上,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等着荣誉加身的光荣时刻。弥散着墨香的新课本发下来了,我心不在焉地将它塞进书包;干净如白羊肚毛巾的笔记簿到手了,我神情恹恹地把它丢进桌洞;手工油印的交费通知单发到手,我两眼落寞地把它揪成团……
那个上午,阳光好像怕冷,缩在教室门前,没有伸出手,如往常那般和我打招呼。放学了,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捡拾着耕耘一季而不得的失落,慢步回家。这个时候,我有些难过,走得很轻很轻,好像害怕踩碎覆冰,惹它不高兴。
多年后,我回老家,遇上了教我的小学老师。我们闲聊,聊到了当年我得第一名的话题。我说出当年没有领到钢笔奖励的疑惑。老师无奈地一笑,说:“那时候,我们是村自办小学,办公经费都是你们勤工俭学得来的。没有记错的话,那年经费有些紧张……”听着老师略带歉意的解释,我突然眼泛酸意。是的,老师和他的同事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师,除了教学之外,还要忙活自家地里的农活。说起来,我们能在他们的教导下走出大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奖赏了。
我理解了老师,体谅了学校办公经费紧张的难处,却没有放过自己。以至于那么些年,那支可得却未得的钢笔像一根绵软透明的鱼刺,扎在心里,时不时作妖,让我痛一下。它时不时地告诫我,教育孩子时,应以鼓励和激励的心态对待他成长路上的收获。
时隔多年,儿子的目光像一束光投进我的世界,扰醒了静默在阴影里的墨香缺角。它睁着眼睛,望着我那个泛黄且起毛边的期待,张开嘴,叹了口气。我没有继续生气,而是笑着跟它和解。
它像块镜子,让我从反面看向自己,正解读着生活里的得与失:
即得却不得的缺角,历久才能弥香。
叁
儿子并不知道,茧皮,是他颁给墨香的一枚厚重的勋章。
儿子读初中后被称为青少年,身体和智慧都疯长的年龄,他像一台四驱八缸的发动机,撒着欢儿,行驶在单行道的人生高速路上。
初秋的风还有些燥热,开着的窗户不时传来喧闹声。儿子坐在书房的桌子前,埋头写作业。弓着背,微低头,这副模样好像老农拄着锄头站在地里,巡视着林地,满眼都是长势喜人的玉米苗。
趁着我给他送水的间隙,他从书本里抽回了目光。他习惯性地摔了摔手,却没有顺手拿起杯子喝水。他揉了揉手指,侧过脸,用目光留下了我转身而去的脚步。瞧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我盯着他写字的手打量着。右手中指的第一指节上,隆起了个小包。它看上去微微泛白,似是最近才磨出来的茧皮。
果不其然,儿子开口向我抱委屈了。他愤愤不平地把磨出茧皮的手推到我眼前。他说,他的作业有些多,每天写的字太多,手都累得不听话,长了厚皮,想罢工。
我煞有介事地抓过他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还未长结实的茧子,摸上去有些肿胀的软。这下子似是捅了马蜂窝。小家伙得势,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哎哟,痛死了我!”瞧着他夸张地样子,明明知道有些假,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抽,也迅疾地松开了手。
我伸出右手,独留无名指袒露在台灯底下,将小有凹坑的指节晾在灯光里。儿子来了兴趣,学着我,伸出手,做着比较。过了一会儿,他意犹未尽地摸了摸我那块嵌在指节上的茧皮,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灿烂起来。
“你现在能用中性笔,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有钢笔。钢笔还不好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墨多,作业都让墨水抹得乱七八糟。”我这样说着,眼睛一刻不离地望着儿子,察看着他的表现。他微微撇了撇嘴角,却没有开口说话。他或许正在心里犯嘀咕:我的作业有多少?你小时候写那俩字,能和我比吗?
瞥见书桌一角那把削笔的小刀,我一愣,好呀,这是救场的家伙啊。我拿起小刀,见它如见老朋友。
读高中时,我迷上了写诗,写故事。除了给校报投稿外,我还积极搜罗着同学们手中传阅的杂志,收集着上面的投稿地址。校报隔三差五发表我偶得的小诗,到手的稿费像一颗颗火星攒起了我写作的热情。我试探着拿起笔写身边的故事,还找校报编辑部的老师指导。他得知我向外投稿的想法,除指出稿子中存在的问题外,还着重强调潦草的书法将得不到编辑的青睐。
这下子,我慌了神,陷入迷茫中。练字,写出一手好字可不是一蹴而就的。我想:怎么办?总不能就此罢手,让铅字梦因为一笔烂字夭折在半道上。后来,我买来描红的字帖,每天除学习、继续写稿外,得空就拿出字帖描字。最开始,我用蛮力,把笔画写的又粗又直。这样多少有些“一衣遮百丑”的味道。这也就不难解释,有段时间,我喜欢出墨粗一些的钢笔了。
这样日复一日地描字、练字,我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皮。最初,那股红肿且酸痛的感觉跟儿子的手如出一辙。这是茧皮初现时的症状。假期里我手握锄头,到地里除杂草。邻地劳作的老农曾说过,稚嫩的皮子磨一磨,待茧皮变硬了就好了。
或许是对手中文字变成铅字的渴望,或许是老农的经验之谈,不管是哪种原因,我在描字这条锤炼自我的路上,像过路的疾风,一路绝尘,练到了高中毕业。其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是:隔段时间,我会用锋利些的削笔小刀,将隆起的茧皮一点一点削掉。尽管手艺有些拙劣,修得有些坑坑洼洼,可它确实减少了我练字的苦楚。以至于,有次和老同桌相聚,他还念念不忘我当年的操作,也感激我给他带来的积极影响。与之相比,我的书法还没有到秀气入眼的境界,而他练出的那笔好字,至今让我心生羡慕。
儿子听完我练字的故事,抓住我茧皮犹存的右手,端详一番,脸上露出了一丝坚毅。他的表现让我心中暗喜,像早春出门,迎头巧遇俏绽在枝头的迎春花。不管经历什么样的寒冬,春天都不会迟到!
我盼望我过往的经历能在他的心中播下一粒墨香的种子。待得花开有果,自有墨香盈怀袖,路虽远却总能致之。
灯光渐暗的夜,睡意睁开眼醒来。儿子面带着残存的呵欠之意,走进书房,盯着我在键盘上舞动的手指看了一会儿,悄无声地把一支钢笔放在鼠标边上。这支钢笔,正是他珍爱有加的生日礼物。
他或许是用这种割爱的方式提醒我:
你多久没有手握钢笔了?拿起笔,打开笔盖,写几行字,手有墨香,让身心变得快乐?